“欸,听说了吗?西蜀又败了。”
洛阳城外的一驿站茶馆里,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人语气极为惋惜的说着。
有人顺势接过话头,“又败了?这已经是第五次了吧?”
有人点头称是。
“要我说啊,西蜀那丞相也是个有本事的,早先年都差点打到长安了,要不是西蜀荒凉,早该打到洛阳了,将这洛阳城里的……”
一旁有人打断了他,“慎言,天子脚下……”
那中年人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这洛阳城里哪还有什么天子?
不过是个少不更事的稚子罢了。
茶馆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茶馆老板朝着店小二使了个眼色。
店小二打着哈哈上前给几位添茶倒水,转移话题,“要我说啊,西蜀那些事都太远了,你们看了前两天颁布的那个什么《租调令》吗?这老天爷可算是开眼让我们这些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了。”
这洛阳城内内外外的人,就是街边的乞儿也能说上两句当下的时事。
这店小二转移话题转移得属实生硬,却架不住这《租调令》和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息息相关。
西蜀的事情,到底离洛阳城还是太远太远。
茶馆老板暗暗松了口气。
他这茶馆就在洛阳城外,来来往往什么人都有,什么话也都进进出出。
往日里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可这牵扯到了西蜀和东江,一旦传出去,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一时间,茶馆里的人都揪着这个《租调令》讨论了起来,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的,脾气火爆的直接拍着桌子就站了起来,俨然是随时都要动手的意思。
角落里的年轻人将这些尽收眼底,将茶盏里最后一口茶饮尽,问着身后刚到的人,“情报准确吗?”
来人点点头,“确认无误,葛相身陨五丈原,算着日子,今天怕是已经下葬了。”
年轻人闻言沉默了良久,和茶馆里其他人喋喋不休的讨论格格不入。
像是过去了很久,又像是瞬息之间,他又问道,“弘意知道吗?”
来人犹豫了下,却是给出了一个不太确切的答案,“应该是知道的,昨日有消息秦公子策马出城,朝西南狂奔了百里,临到伊河止住,傍晚才回城。”
年轻人叹息了一声。
是了。
弘意无论知道与否,都被困在这洛阳的牢笼里。
三年前他回不了西蜀,如今也去不了五丈原。
思虑到此,比起弘意,他在这洛阳城里倒是不知道自在多少。
又想起弘意时常挂在嘴边的相父,那个为国为民肝脑涂地,那个大权在握仍坚守初心的西蜀丞相。
年轻人端起茶壶,续满,双手端起茶杯,朝着五丈原的方向,“以茶代酒,望先生一路走好。”
说罢,将茶水洒在面前的地上。
茶水融进地面的土里,片刻便没了痕迹。
一如人生在世短短数十年,死后了无痕迹。
年轻人将茶杯放下,像是喃喃自语道,“洛阳说不定也要变天了。”
老天爷像是也在哀悼葛相的离世,白天还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到了傍晚突得刮起风来。
还没入夜,天空中就开始下起连绵的细雨。
一夜秋雨后,洛阳城里的街道上泥泞不堪。
相比旧都,洛阳的路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起开!都给我起开!”
洛阳的大道上一匹骏马疾驰而过,溅起的泥水溅了萧安澜一身。
萧安澜还没恼,一旁干干净净的余清桦倒是先替他鸣起不平来,“城里疾驰是不想活了吗!”
萧安澜拽了拽了余清桦的衣袖,“季平,算了,那是大司空的人。”
余清桦一噎,嗓门瞬间就小了,“大司空的人就能在城中疾驰了?”
萧安澜看着街道尽头消失的人马,街边行人为了躲避刚才急驰而过的骏马,本就混乱的街道更像是大军过境般。
他回过头看向余清桦,“走吧,宋西席的课要迟了。”
余清桦看着萧安澜一身的泥泞,不由皱眉,“你这样……”
萧安澜倒是浑然不在意,又催促了一遍,“走吧,再不快些,宋西席又要罚了。”
两人到了书韵轩的时候,宋西席已经到了。
萧安澜心中叹了口气,只希望身旁的余清桦一会儿不要再跟宋西席起冲突了。
宋西席,名长善,负责这书韵轩里的总教导安排和部分课业的讲授。
在当这书韵轩的授课先生前,听闻也曾是在宫中做过官的。但宋西席脾气不好,轩内也无学子敢问。
可能唯一敢问的就是余清桦了,但偏偏余清桦和宋西席不对付,他才不想去过问宋西席的过去。
这书韵轩说好听些,是这洛阳城里才子佳人挤破头都想进来镀层金的文雅之地。
在萧安澜看来,这书韵轩里的,都是各个士官家的弃子。
这么说似乎又有些武断,至少自己身边这个余清桦就不是余家的弃子。
或者应该说,这书韵轩里的,都不是各家核心培养的继承人。
毕竟谁家继承人会浪费时间专注学习这对官途一点裨益都没有的鸿都门学呢?(鸿都门学可以理解为艺术学)
萧安澜脑中思虑万千,却是在看见宋西席的时候就恭敬的行了礼。
余清桦不情不愿地跟着也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萧安澜脑子里的弦都绷紧了。
预料中来自宋西席的阴阳怪气和刁难没有出现,“入席吧。”
两人起身对视了一眼,显然都有些意外。
宋西席的规矩很多,其中一条便是,如若等他到了才入轩,视为失期。
轩内失期三次,宋西席会亲自上门询问父母。
余清桦倒是不怕宋西席上门,但萧安澜不行。
今年萧安澜和余清桦都已被记录失期两次。
其实只失期了一次,那日来轩途中偶遇大司马出行。
大司马出行自然是要清道的,两人只得让马车绕路。
等赶到轩内的时候,宋西席已经入轩,判了两人失期。
余清桦平日里和纸老虎一样,只敢窝里横,那日倒是和宋西席据理力争。
宋西席哪管余清桦口中的解释,权当借口,“记两次。”
自那以后余清桦每次看到宋西席就更不耐烦了。
余家比萧家在宫中更有权,余清桦又是独子,余老太爷的眼珠子。
他萧安澜在萧家什么也不是,要不是和余清桦交好,父亲更是不会多看他一眼,萧安澜只能哄着他让他小不忍则乱大谋。
余清桦每每听到他如此说都笑,“大谋什么?难不成你还有办法能顶替宋西席不成?”
两人落座后,萧安澜才发现右前方弘意的位置上是空的。
萧安澜垂下眼睑,又想起之前弘意说起相父、说起西蜀时的神情。
台上的宋西席开口说了些老生常谈的事情,无非什么让他们不要那么多的心思,静下心来之类的。
萧安澜听见身后的余清桦嗤笑了一声。
好在只是嗤笑了一声,并无下文。
“……从今天开始,有一位新学子将要和各位共同学习。”
萧安澜一愣,耳边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闻声望去,瞳孔骤缩,已然是认出了对方。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漂亮却不女气的男性脸庞,皮肤有些不自然的白,唇色也没有什么血色,一副随时要倒的模样。
随即萧安澜才看见对方身下那个很大的素舆。
萧安澜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对方那双被毯子遮住的腿上。
“这位是昭化侯世子乌鹊南,乌世子多年卧病在床,你们勿要……”
身后传来余清桦的嘀咕,“这家伙居然还没死呢?”
萧安澜也是如此想到,是啊,他居然还活着。
乌世子被宋西席安排在了最后一排的一个角落,理由是那个位置空间大。
乌鹊南似乎也没有什么不满,谢过宋西席后,让小厮推着去了最后一排。
路过萧安澜位置的时候,素舆碰倒了桌上的笔架,数只毛笔凌乱的朝着萧安澜砸过来。
笔尖上残留的墨水在萧安澜身上那本就脏污的衣服上又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痕迹。
萧安澜有些手忙脚乱地将笔拾起。
乌鹊南的眼神定定地看着萧安澜,多年未见,这人身上却没了当年万分之一的光芒。
他捂着帕子咳嗽了两声,“去拿套衣服赔给萧二公子。”
小厮诚惶诚恐地去了,却把乌鹊南留在了原地。
略大的素舆停在过道中,显得素舆上的人更加瘦弱。
萧安澜对上乌鹊南打量的眸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站起身,将乌鹊南推到了宋西席给他安排的位置上。
两人多年未见的第一句,没有什么多年未见的推心置腹,也没有会心一笑后的了然于心。
只是一对一答的——
“多谢。”
“乌世子客气。”
客气又疏离,仿佛幼年时那段小有欢笑的童年并不存在。
亦仿佛两人只是这轩内刚有点头之交的同窗而已。
萧安澜心下有些异样,转而又释怀了,毕竟一别数年,关系不似从前那般要好也是理所当然。
小厮抱着衣服回来站在轩外有些不知所措。
没有当堂西席的首肯,小厮是不能入轩的。
哪怕是乌鹊南的小厮。
宋西席看着台下每个好奇又强忍不回头打量的脸庞,今日这堂课多半又是无人听讲了。
中间休息的时候,小厮有些慌乱地小跑到萧安澜的身边,“二公子,弄脏了您的衣裳很抱歉,请、请随我去更衣……”
小厮的声音越来越小,萧安澜心知那笔架倒落和眼前这小厮一点关系都没有,也不愿为难对方,跟在对方身后去了自己的休憩室更换了衣物。
小厮情急下寻来的衣物竟然意外的合身。
萧安澜不愿多想,将之前那身又是泥又是墨的衣服随手扔在了一旁。
萧安澜更换衣物期间,乌鹊南的小厮一直在外等候,直至萧安澜换好了衣物出来,又和萧安澜道歉一遍,得了萧安澜的首肯后才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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