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寻煞(四)

“……”

她不还是这个样子嘛,又没有换一张脸。

冷灵无语片刻,问:“我师弟呢?”

段玹翘起的嘴角耷拉回去,欣喜之色顿无,蔫巴巴地指了一个方向:“那儿呢。”

冷灵顺着指向看去。

裴自恕竟然已经在帮村里人修复观月台了!

天眼在身,骨骼脱俗,体力恢复如此之快也就不难理解。不过,修行上三心二意,这些事上倒是上心得很,真是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

冷灵走了过去,见村里人忙忙碌碌,观看片刻后,也卷起了衣袖。虽然师弟几次说不用她出手、歇着就好,但观月台塌掉跟她关系很大,她如何都不好意思只站在旁边看却不出力,推开他:“你忙你的,我忙我的。你还管上师姐了?”

“啊?”裴自恕忙摆手:“我、我哪里敢啊。我是心……”

他像咬着舌头似的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抓了抓脑袋:“好罢,好罢。师姐,那……那随你吧,我去忙了啊。”

冷灵颔首:“去罢。”

段玹可没有动手帮忙的想法,可她不在自己身边,他一个人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沉默片刻后也跟了过去,并顺手把墙上斗笠拿了下来,走到她身前:“来,戴上这个。”

冷灵看清之后,摇首:“修行者风吹日晒算不得什么,不用……”

也不等她话说完,他固执地帮她戴上了。

冷灵愣住:“说了不……”

段玹忽然弯下身子,神情十分专注,近乎虔诚。那斗笠由一根红线牵连,缠缠绵绵地在他白皙的指骨上打绕。不一会儿,系了一个蝴蝶结。他看着挺满意,晶亮的眼眸盛满笑意,借着斗笠,从下往上,窥看她的脸色:“怎么样?我系得还不错吧?”

如此距离,二人呼吸可闻。

冷灵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松雪香,偏了偏脸:“你是不是又想挨耳光了?”

“不想啊。”段玹视线从她微红的耳廓上掠过,垂眼轻笑:“但你若真想打的话,我也不会躲开。”

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起身时指骨还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冷灵瞳孔倏地睁大,心也跟着紧缩一瞬:“你!”

似是觉得自己这个反应实在不对,她抿了抿唇,语气变得焦躁:“不要不要,你怎么听不懂我的话呢?”

说着要动手摘下斗笠,段玹却胆大妄为地按住她的手,低语:“怕你晒嘛。都已经系好了,别取下来,好么?”

“……”

一时间,冷灵手背仿佛被火灼烧,又热又烫。

糟糕的是,四面八方投过来的视线也好似烈火,烧得她整个人如坠火坑。

这种感觉太陌生。

陌生到她短时间内想不到法子处理。

几息后,她忽然重重推开他!

按住头上斗笠,纵身跃进村里人群!

村长见她闪现,吓了一跳,忙道:“冷姑娘,不用你帮忙哇。你好好歇着罢。真的不用你帮忙……欸?扁担是用来挑东西的,不是用来当剑耍的……锄头是用来锄地的,不是用来碎大石的……欸!冷姑娘你放下罢!求你了!”

冷灵起初不听,村里人却一个接着一个唠叨,她也不好意思再碰那些农具,但又不知该做什么,竟在四周打起了转。她心里乱,走了几圈后,忽然默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1]

两者……

两者什么来着?

不行,重来重来!

她又从第一句开始默诵。

裴自恕一直忙着干活,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状态不对。

而段玹被她那一下推得险些摔倒,勉强站稳后,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想起她方才逃也似的背影,不由得笑出了声。他松开已被汗水浸湿的掌心,慢悠悠地朝她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才走几步,右手忽然抬起。

看着与她短暂接触过的手心,他忽而垂首,轻轻嗅了嗅,一股寒梅清香顿时顺着鼻息浸入胸腔……一时心智迷乱,薄唇竟不受控地贴了上去。

而冷灵第二遍默诵时,还是卡住了。她驻足轻叹,回首寻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这一回头,刚好瞧见他在低吻手腕。

他这是……

他疯了么?!

明明是他发痴,冷灵却觉得自己的天灵盖冒起了热气。

而他好像也察觉到她的视线,缓慢抬眸。

直直地迎着她的目光,不闪不避,不惧尴尬,甚至还笑着走了过来。

眼看他越来越近,冷灵又开始焦躁。

这份躁动情绪里,似乎还有着一股不可言状的紧张羞涩。

不妙,不妙。

实在不妙。

冷灵头皮发麻,喝令:“你,待在那里别动!”

段玹愣了一下,回神后很乖地应了声“好”。

这时候,他可不敢忤逆她,逼得紧了,人就飞得远了。说不定,还会一脚把他踹到天边。

见他听话没再动,冷灵转身,又开始瞎忙活。

村里人不让她插手,她又不知如何面对段玹,心思乱,便想找人说话。一来二去,竟让她打听到一事。

老周同她道:“出盲哑村,朝南走二十里,有一个义庄。那里兴许有冷姑娘想找的东西。”

冷灵记下此事。

邬泽也听见了,走近道:“冷姑娘,先前你只说了引魂煞的样子,还没细说如何找到?请你赐教。”

同行请教,冷灵也不吝啬,便同他讲了:“人死后第七天,引魂煞会押着已故亡人的魂魄回家省亲,并要收回死者留在阳间的脚步,只要在已故亡人的棺材周围撒上一层灰或者面粉,等待引魂煞来临即可。只要它出现,到时,我便能抓到。”

邬泽:“原来如此。受教了。”

冷灵:“不敢当。言重了。”

话说完两人都想到邬潇泠所言,顿了一顿,面面相笑。

段玹听见了也瞧见了,眼皮子向上翻了翻,扯了扯唇。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他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似的仍然站在那里。艳阳下一动不动,看着像做了错事在被人罚站。

他生得白,日光下暴晒,肤色白中透粉,眉眼更显绝色。

瞧着便让人心生怜爱。

只是,这里不是稷山连,也不是红叶天,没有人会上赶着讨好他。

冷灵其实有意无意看了他几眼,见他额间发丝都被汗水浸湿,心中不大好受,生出了故意折磨人的罪恶感。几次想说你换个地方站吧,可一想到他的轻薄之举,又觉得不罚一罚他,心中不痛快。

可是真的痛快么?好像也没有?罢了,罢了,晒死他得了!

她不再看他。

邬潇泠同裴自恕一样,乐得看段玹吃瘪。在他身边绕了几圈,嬉嬉笑笑,言语讽刺。

段玹不怼不呛,眼皮子懒懒耷着,只当听不见。

邬潇泠:“你哑巴了啊?”

邬泽见状,将妹妹掖到身后,训了几句。

又过了半个时辰,稷山段氏的人终于来了。

为首的是稷山连护卫队的第九队首领,段九。他也是段玹的贴身侍从,见自家公子日光下曝晒,心疼坏了,上前道:“公子,你怎么不在一个阴凉地儿待着?”

他家公子却理都不理,视线远远瞧着一处。

冷灵再没有不过来的理由,手上不知什么时候端了一杯花茶,递了过去。

段玹抬了下眉,微笑:“给我的?”

冷灵:“……”

废话。

不要算了。

即将收回时,段玹伸手接过,一饮而尽,笑道:“好甜啊。”

冷灵:“……”

段玹:“如果能再来一杯就好了。”

冷灵:“……”

段九一听,即刻道:“公子,我去给你倒。”

段玹扫了他一眼。

段九觉得公子的眼神有点冷。

脑袋缩了回去。

也不知他家公子还要不要喝。

“好了,说正经的。”冷灵咳了一声:“段玹,你跟他们讲一下观月台的事吧。”

“行啊。”段玹活动了下脖颈,似乎真的被烈日晒得蔫吧儿了,同她说话语气虽还带着笑意,神色却恹恹的。简单交代完事宜后,又强调:“中秋前,一定完工。”

段九得令:“是,公子。”

此事总算过去。

裴自恕见段家人过来帮忙,也就从观月台那边回来了。

他也口渴,一连喝了几杯茶水后,想问师姐何时出发寻找引魂煞,却被邬泽按着坐下来叙旧。询问他这些年在碧落城生活如何?都学了哪些道法?言语间甚是关心。

前面问题裴自恕都一一回答,一问道法就什么都不想说了。他想找师姐帮忙应付,看了一圈儿,没见着她人。

冷灵早已经把自己关在屋内打坐修行了。她今日有些心浮气躁,这是前世三百年没有过的,甚至心里疑惑:她凡心初动了?应当没有?

师父曾说,七情六欲,世人皆有。修行者也不外乎。遇到**之事,不必惊慌,顺其自然便可。

可她……

似乎没法顺其自然。

冷灵盘坐,叹了一息。

天狗的本命元丹并没有那么好消化,妖力与灵力两相冲撞,还需潜心专力,再不分神。

裴自恕找不到师姐,不得已又看向段玹,可那厮更不乐意跟旁人搭话,抱着扇子守在师姐所在的屋舍门口仰首看着天。

天上有什么呢?

裴自恕也跟着抬了下头。

什么也没有啊?

天高云淡,日头正盛。

他又看回段玹,见那厮脑袋又垂下了,正对着手上的破斗笠痴痴笑。

娘啊,这人中邪了么?

裴自恕恶寒地抖了抖,这一抖,突然生了智,换了话题:“对了,大哥,你和……和潇泠怎么会出宗门?专为天狗一事?”

邬泽:“不全是,还有一事。”

说着看向一人。

裴自恕顺着瞧了过去,惊问:“他?为了段玹??”

“……”

段玹忍着没把手中斗笠朝他削过去。

邬泽摇头:“不是为他,是为了他的舅舅。”

冷灵打开门后刚好听见了这句话。

段玹见她出来,将斗笠挂回墙上,笑着迎了上去。冷灵歇息好了,心神暂定,再见他也没了方才的不自在。二人对视之际,心照不宣地什么也没说。

这时,又听邬泽道:“再过半月,便是苍梧玉掌座的寿辰。小裴,冷姑娘,何不同我们一起去红叶天?”

“……”

齐天门没有收到请柬,也与玄门其它世家早没了往来。

贸然前去,似乎不太合适。

裴自恕看向师姐,征求她的意见。

冷灵对给别人贺寿这种事没有一点兴致。如今的修真界,谁都没有资格让她去贺寿,面上婉拒:“邬掌座,我和师弟还要去寻引魂煞,就不同你们一起了。”

段玹闻言,唇角笑消失,低低道:“去红叶天又不耽误寻引魂煞,怎么就不能来了。”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冷灵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既是玉鸿秋过寿,段玹这个亲外甥自然是要到场的。

但她去做什么?与她有何干系?

兀自纳闷时,灵音又出现了:“你去一趟又能如何?我很不想与你分开。”

冷灵:“……”

[1] 引自老子《道德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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