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六艺局(7)

晨曦微露,此时御花园里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绰绰的人影里,随着女帝仪仗的抵达,原本略显松散的气氛骤然变得庄严肃穆。

姬圭早已在主裁判的位子上正襟危坐,神色端凝。

不过看见璇玑的打扮时,他不易察觉蹙了蹙眉——即便今天要比试君子六艺,皇太女的装束依然一如既往的简洁,长发束成高马尾以金环扣住,明黄色的骑射服修身利落,衬得少女好似山林里的麋鹿。

见女帝于凤辇上微微颔首示意,他深吸一口气,扬手一挥。

“铛——”

沉重而悠远的编钟之声敲响,清晰地传遍园内每一个角落,宣告着这场备受瞩目的比试正式拉开序幕。

兆礼有言:五礼,吉、凶、军、宾、嘉。

单看行礼的姿态,两名少女一举一动都是无可挑剔,屈膝颔首弧度精准,抬手落袖合乎仪轨,连步幅缓急都如出一辙。

可细观神色,皇太女眼底藏着从容,礼毕时眉梢微扬带几分自信;而朝瑰翁主虽身姿未乱,指尖却悄然收紧,似在强压着一丝紧绷。

同是依礼而行,气韵间已见分晓。

然而,最后一场嘉礼结束后,姬圭却宣布:

“这一局,朝瑰翁主胜——”

话音未落,便有朝臣出声:“微臣之见,却是觉得皇太女殿下的姿势更为舒展,更符合礼法要求的从容不迫。”

说话的朝臣乃是三公九卿里的太仆王远,掌管宫廷御马和国家马政,璇玑一听便知道,嗯,公子景的钞能力发动了。

王远一开口,立即有别的朝臣附和:

“对啊对啊,我也觉得殿下的礼仪更好,为何奉常大人要判朝瑰翁主赢?”

姬圭起身,向众人比了一个“肃静”的手势后,徐徐开口:

“礼仪礼仪,服饰装扮,亦是礼之显相。大家既然都为朝臣,自然知道,按照兆礼,衣袂的裁制、纹饰的选用、配饰的搭配,皆暗合尊卑秩序与场合规制,一举一动间,服饰与仪轨相融,方显礼之周全。”

他顿了一顿,最终落下判决:“因此,朝瑰翁主衣着完全符合今日嘉礼之制,华服与礼仪相映生辉。而皇太女殿下虽仪态无可指摘,然服饰过于简略,与礼不合。此乃我判定本轮朝瑰翁主获胜之根本缘由。”

御座之上,女帝同样淡淡开口,一锤定音:“中郎令所言甚是。既知今日要比试礼仪,皇太女衣饰仍旧一应从简,失了隆重,这一局,输得不冤。”她的目光掠过璇玑,并无太多责备,更像是一种陈述。

听到两人的话,璇玑吐吐舌头。

她本来就不在乎这场比试,今天又不用祭祀宗庙,干嘛在大热天穿个厚重礼服,把自己闷出一身汗呢?

这么受罪的事,她可不干。

见璇玑本人没有异议,女帝看向下一场比试的评审官,道:

“礼的比试既已结束,休息一会,便准备下一场的比试吧。”

接下来的“乐”与“数”两场比试,果如璇玑所预料的那般,她与姬云霓战成了一胜一负。

“乐”之一项上,获胜者毫无悬念是姬云霓。

她自幼精习琴艺,师从大家,一曲《贺圣朝》弹得是行云流水,时而如溪涧潺潺,时而如凤鸣九霄,指法娴熟,情感充沛,尽显其多年苦功。

反观璇玑,虽也勉强抚了一曲应景,但音节节奏时有错漏,只能算是未曾荒疏,却绝谈不上精妙。

毕竟,总不能要求一个天生的音痴,在短短时日内便脱胎换骨,成为节奏大师。这一场,璇玑输得心服口服,面上并无多少沮丧。

而到了“数”这一场,情势则陡然逆转。

考题涉及田亩计算、粮草调度乃至一些复杂的军阵演变,这恰恰是璇玑平日协助处理政务时所擅长接触的领域。

她心算极快,推演清晰,条理分明,往往姬云霓还在蹙眉思索,她已朗声报出答案,且分析得头头是道。

姬云霓虽也通晓术数,但显然更侧重于风雅诗词,于此等务实乃至略带杀伐之气的计算推演上,比之璇玑差了不止一大截。

最终结果出来,连高踞御座之上的女帝都微微一怔,看向璇玑的眼神里,不禁带上了几分重新审视的讶然与探究。

两场战罢,一比一平。所有的压力与目光,便骤然聚焦于第四场——“书”的比试之上。

负责“书”这一项评审的,乃是当朝丞相姜璘。

姜璘出身名门,九岁之时便以神童之誉名动京城,与太子时期的宸哀帝、前兆朝的沧澜公子、郢国的临渊公子一同被世人评价为“中庭四公子”。及至长成,姜璘更是文武双全,尤以书画冠绝当世,是无人能出其右的大家。

凝视着两名少女,仪容不俗的年轻丞相淡淡开口:

“既然皇太女殿下与翁主都准备好了,那便开始吧。”

未几,人群里忽而响起一个嗓音,如碎玉相击,泠泠入耳沁心脾。

“——启禀丞相大人,微臣,有要事想商议。”

顺着声音传出的方向看去,公子景仍旧穿着素日里那身清水蓝的流云纹缣帛直裾袍,并未佩戴发冠,仅以一根同色丝带挽起墨玉般的长发,站在众人之间,便如翩翩浊世佳公子一般引人注目。

他缓步走至场地中央,迎着丞相姜璘打量的目光,敛袖拱手:

“微臣愿为殿下磨墨。”

众所周知,磨墨的手法,决定着墨色的呈现效果。若用力急躁、研磨无序,墨粒未能完全化开,墨色易显粗糙斑驳,不仅难以展现 “墨分五色” 的微妙层次,反而会让字迹显得生硬滞涩。

朝瑰翁主轻嗤一声:“你这是在偏袒。”

公子景却淡然一笑:“殿下是我未婚妻,我为何不能偏袒?”

偏袒得理直气壮。

姜璘看向女帝:“陛下意下如何?”

女帝总算出声:“既如此,那朕便命念薇伺候云霓磨墨吧。”

念薇是跟随女帝多年的贴身侍女,如今任六宫掌事,令她为朝瑰翁主磨墨,足以显示女帝对朝瑰翁主与晏国的重视。

朝瑰翁主喜不自胜,道:“臣女多谢陛下恩典。”

时下还没有洁白细腻的纸张,因而案几上铺开的是大幅丝帛。

丝帛吸墨性较弱,且质地光滑,墨汁落于其上不易晕染,极为考验书写者的功力,但朝瑰翁主毫无惧色,她挽起广袖,芊芊素手执着一支狼毫笔。

随着她的书写,墨色在丝帛表面凝练成温润的光泽,自有一番清雅端凝的气韵。她所写的,乃是《诗经》里的《帝颂》,全诗共两百五十字,旨在称颂统治者的功德。

凝视着自己的字迹,朝瑰翁主脸上满是志在必得的神情。

她早已打听清楚,以女帝的性格和如今的地位,定然会喜欢这类彰显其文治武功、帝业永昌的文章。

不仅如此,她苦练多年,极力模仿的正是已故宸哀帝那般清峭峻拔、风骨嶙峋的字迹风格,她笃信,这定然也能对上曾与宸哀帝亦君臣亦友的姜璘的审美。

她一定能赢!

只要赢了这一场,她便能力压皇太女,让陛下和所有人都看到,谁才是才德兼备、最像陛下、最配得上荣耀的那一个!

与朝瑰翁主的踌躇满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璇玑并未立刻动笔。

她甚至没有去看案上的丝帛,只是以手托颐,歪着头,目光放空,安静地凝视着沧浪榭旁一株盛开得正艳的石榴树。

碧绿油亮的叶片间,无数火红的花朵灼灼盛放,星星点点,缀满枝头,像无数跳跃的小火焰,充满了蓬勃而热烈的生命力。

有风吹来,满树红浪翻滚。

璇玑看着看着,忽然就想起民间关于石榴“多子多福”的美好寓意。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御座上小腹已微微隆起的女帝,心中一片柔软。

“殿下为何还不落笔?”

身旁传来公子景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时间已过去大半,姬云霓那边已完成了大半篇幅,而璇玑案前仍是一片空白。

璇玑被他的声音唤回神,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头对他道:

“景,能否将你的玉章借我一用?”

公子景虽不明所以,但对她向来有求必应,闻言毫不迟疑地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玲珑的私印,递了过去。

印章以羊脂白玉雕成,底部刻的是一个“景”字,亦通“和”意。

得了玉章,璇玑竟直接舍弃了案上那价值不菲的素绢。她猛地从书案后站起身,一手执起那支最大的狼毫笔,饱蘸了研得浓黑的松烟墨,俯身便在地上肆意涂画起来!

此举一出,满场皆惊!这是要做什么?莫非是自暴自弃了?

墨汁横七竖八晕开,溅得她明黄色的衣袂都沾了黑痕。璇玑却浑不在意,手腕陡转,浓墨骤然泼向石板中央,如乌云翻涌。

随即,她凑唇轻吹,墨痕顺着气流蜿蜒四散,竟牵出数十道细长枝桠,斜斜向上伸展。然后又拿起印章蘸满朱砂印泥,点在枝桠末端。

“啪”、“啪”、“啪”……

朱砂如星火般点点落地,化作一团团不甚规整的红,浓淡相济处,竟活活现出满树石榴的泼辣模样。

当最后一枚“石榴”落下,璇玑迎着满场惊愕、疑惑、乃至鄙夷的目光,缓缓直起身,平静道:

“我的作品,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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