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傀儡戏(10)

琉璃宫灯在夜色里晕开一团朦胧的暖光,垂落的秋香色蝉翼纱里,少年乌黑的眼睫静静搭落,像是两片小小的扇子。

帐外,璇玑面沉如水,只是凝视着面前一袭蓝袍的清俊公子。

对方低垂着眼眸,显然有些忐忑:“我……不是有意的。”

璇玑已经听过自己离开后明华殿发生的种种,也知道公子景是借墨翟给自己立威,这种后宫争风吃醋的事早在祖父宸桓王的时代,璇玑便已经司空见惯,但切实发生到自己身上,还是有种异样的感觉。

但……作为皇太女,明华殿的主人,她,其实并不在意。

归根到底,公子景在她心里的份量与旁人不同。

非要类比的话,就像有人养了一只极漂亮的布偶猫,血统高贵,温顺乖巧,还几次三番救过自己,极其护主。

哪怕这只布偶在家里横行霸道,殴打其他猫猫,甚至想把她捡来的狸花猫、别人送的三花猫都赶出家门,但她会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猫猫去惩罚自己亲手养大,和自己有许多美好回忆的布偶猫吗?

她不会。

她最多不轻不重说布偶猫两句,然后摸摸其他猫的头,给点小零食安慰一两句就算了。

至于后面的日子,一切照旧。

所以这样的心理下,璇玑甚至没有过多责备公子景的意思,只是道:

“你先回去吧,距离你我婚期只剩下两天,总不好日日待在一起。织司的婚服应该送过来了,你也得去试试衣服,看有没有要改的地方。”

公子景松了口气。

他的心情有些欣喜,又有些失落。欣喜的是殿下待自己毕竟还是不同的,失落的是短时间内没办法像之前那样与殿下同枕共眠,只能让明华殿的其他媵侍陪着殿下。

不过幸好只有两天……

两天之后,他就要正式成为明华殿的主人之一。

所以公子景很快放平了心态,向璇玑行了行礼,“那殿下切莫过于操劳,一切以保全身体为重。”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他的关心,璇玑有点想笑。

……说实话最近让她最操劳的人就是他了。

可惜罪魁祸首还是一副全然无辜的样子。

公子景一走,璇玑便遣散了听花小榭里的宫人,掩好门窗后,不急不慢地看向帐子里沉睡的少年。

“别睡了,我知道你装的。”

见里面的人还是没有动静,她向前走了两步,“怎么,是要我亲自给你两巴掌,把你扇醒吗?”

对方总算睁开了眼。

少年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闪烁着幽幽的光,蓦地发出一声冷笑:

“还真是偏心呵。既然给了我良君的位份,却任由未来的太女夫在我面前作威作福。怎么,这就是你作为皇太女的道理?”

墨翟虽是男子,在晏王府的时候却也听闻过一点后宅妇人争宠的手段,他以为自己装晕会博得一点皇太女的怜惜,谁知道她不痛不痒,对公子景连句责备都没有,着实让他有点气短胸闷。

听见墨翟的话,璇玑给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来,大大咧咧地道:

“对啊,既然我是皇太女,那东宫之中,自然是我最大。再者说来,你之前不是不想当良君吗?练剑的时候还那么气势汹汹,直冲着我最喜欢的栀子花砍。”

墨翟哑然。

他练剑那会璇玑经过自己身边,看到他的身手甚至不轻不重夸了两句,当时他想皇太女还算有点眼光,谁知一眨眼就是这么个情形。

所以……那会她虽然在笑,心里却已经生气了?

他不由得再次打量璇玑。

绰绰的灯影里,少女面莹如玉,翠羽凝鲜,一双晶光灿然的眸子里没什么特别情绪,黑鸦鸦的头发也仅仅只是束成高马尾,以金环扣住,却愈发衬出凝脂般的肌肤,素尤积雪。

其实是他会喜欢的样貌。

若是在民间遇见,墨翟会觉得是一场很美的艳遇。

但不同于墨翟以往遇见的任何少女,眼前的皇太女,除了容貌以外,通身散发的,是那种独属于上位者的气势。

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坐姿,都让人觉得她为君,他为臣。

只能臣服,不能悖逆。

可他生性散漫自由,最讨厌别人要自己臣服。

似乎看穿了墨翟的心思,璇玑慢悠悠开口:“我已经查出来,你是刺杀齐王的凶手了,不仅如此,指示你的人,是晏王安吧?他还命令你故意向母皇射箭,好让自己去救驾。”

墨翟心下一惊。

璇玑继续道:“墨翟,五岁那年拜入昭天门,为墨家宗师的关门弟子。十三岁出师后,表面上一直在江湖里行侠仗义,实际上作为晏王安的私生子,帮他处理了不少对手。”

见她说出自己的生平来历,墨翟的脸色果然微有变化,璇玑勾了勾唇,接着道:

“你母亲,原是齐国安平郡夏侯氏的嫡女,只可惜婚前不幸遭人劫掠,生下一子。后来她虽被你师父救走,却因为名声有碍,不得不远嫁帝都作为别人的继室。而她生下的那个孩子,就是因为帮你偷换簪中剑而选择自尽的子墨。至于你名义上的父亲……”

她摇摇头,“本是帝都的一个御史,却卷入贪污赈灾款的案子,幸好你母亲被晏王安看上,他便献出你母亲向晏王安求情,所以才有了你。但在我母皇的惩治下,你养父一家最后还是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只有你和你母亲在晏王安的保护下幸免于难,所以你心甘情愿为晏王安出生入死。因为他不仅仅是你的救命恩人,更是你的生身父亲。”

说完,她站起身,凝视着昏黄光线里的少年,向前走了几步后,一字一顿地问他:

“我说的,都对吧?”

“你想怎么样?”墨翟很警惕。

“不怎么样。”璇玑浅浅一笑,“毕竟你是上了皇室玉牒的人,我作为你的妻主,了解一下自己侧室的身世背景,也无可厚非?”

墨翟只能沉默。

短短几天功夫,皇太女便将他的底细摸得如此清楚,他已经意识到,眼前少女,根本没有传闻之中的那般废物。

可叹他现在偏偏受制于人,即便有一身武艺,也根本奈何她不得。

见墨翟始终没有开口,璇玑轻轻将他一缕垂落下来的发丝,捋到耳后,然后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和自己对视。

“我真的很好奇,你这么多年来,为晏王安做了那么多事,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刺杀齐王这样的天潢贵胄,又因为他的话,不情不愿进东宫当我的侧室,试问普天之下,哪个父亲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你难道对晏王安一点点怀疑都没有吗?毕竟你同他长得一点都不像,晏王安也没有将你正式记入自己名下的打算。”

顿了顿,璇玑又道:“万一……你父亲是那个御史,甚至,连御史都不算,那你这样为他卖命,岂不是成了一桩笑话?”

墨翟轻嗤一声:“既然你都知道了,要杀要剐随便,皇太女殿下,死到临头还来挑拨我和父亲的关系,没这个必要吧?”

璇玑却含着一缕莫测的笑,突然靠近他。

眼看那张新月清晕般的少女脸孔蓦地在自己眼前放大,墨翟脱口而出,“你要做什么?!”

耳根却通红。

璇玑却只是弯下腰,在他身边低语:

“我知道你母亲的骨灰还在晏王安手里,你,难道不想听听你母亲去世的真相吗?”

听花小榭的灯火,亮了一整晚。

天明的时候,璇玑推门而出,只剩下少年独自一人,靠在床上怔怔出神,原本俊逸不凡的容颜,现在满是彷徨之色。

人虽然已经走了,她的话却还在他耳边回荡。

她说他其实不是晏王安的私生子,他父亲其实就是昭天门的门主,也是他去世多年的师父!

他师父当年和母亲婚前相识,将她从匪徒手里救出来后,本想娶她为妻,谁知母亲因为生下匪徒的儿子,遭到师父的双亲反对,师父只能眼睁睁看母亲远嫁异乡。后来母亲被晏王安看上,师父得知消息,本想带她远走高飞,谁知母亲最后还是决定留下来,保全御史一家的性命,师父走之前,母亲与他有了一夜情,怀上了自己。

后来御史一家满门抄斩,母亲因为怀孕被晏王安收为外室,又在侍奉他的时候,意识到晏王安才是真正贪赃枉法,陷害御史的人,也正因为发现这个真相,母亲才被他杀人灭口,伪装成因病去世的假象。

依稀印象里,自己五岁,母亲身体欠佳,晏王安本要将他们母子二人接入王府,母亲却以希望他习武强身的名义,强行将他送往昭天门。拜入师父名下不久,他便在昭天门里收到母亲去世的消息。

这么多年来墨翟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认为若不是母亲的决定,自己早该上了王府玉牒,不至于作为私生子遭人耻笑,更不至于……连她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

如今想来,母亲……竟是早有预料?!父王后来很少再提让他回王府生活,难道……也是和他的血脉存疑有关?!

墨翟只感觉自己的思绪如一团乱麻。

“你母亲的骨灰就放在晏王府的密室里,里面还有你师父昔日赠予她的白玉佩,上面的小字是你师父得知你母亲怀孕后,给腹中孩子取的名字,而你出师前,你师父传给你的湛卢剑的剑柄,也刻了同样的字。你若不信的话,可以自己去验证。”

想起临走前皇太女留下的话,墨翟默默凝视着湛卢剑的剑柄上刻的“醉”字,笔力清隽,如铁画银钩,确实是师父的字迹。

他记得,师父姓沈,以前曾不止一次抚摸着湛卢剑,说这是他给儿子准备的礼物,他学成下山后,师父将这把剑传给自己,他一度以为师父是将他当作自己早逝的儿子看待,唯一想不明白的是师父平生并不爱喝酒,为何要在剑柄上刻一个“醉”字,没想到……

背后竟然有这样的隐情!

他推开窗户,看了看露出一线鱼肚白的天空,足尖略一用力,整个人瞬时如同梁上飞燕一般,轻盈地消失在重重屋宇之间。

—————————

回到寝殿,璇玑倒头就睡。

她之所以知道墨翟的身世,皆因姬云霓给她透露的消息。

不仅如此,姬云霓还告诉她,晏王安准备在她的大婚之日动手,伪装成皇太女是因齐王的人报复,遇刺身亡的假象。

如今母皇还在病中,齐王也生死未卜,只要她一死,晏王安就能顺理成章接管整个紫宸宫,届时再带领自己手下的臣子,逼母皇退位,他就是整个大兆朝名正言顺的主人。

难怪当年太元新政,璇玑提出希望藩王就国,回藩王自己的封地,晏王安会反应那么大,甚至不惜设局杀死她的两个老师。

晏王安苦心孤诣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能有君临天下的机会,怎么可能愿意回到晏国呢?!

不得不说,晏王安真是打得一手好牌。

虽然知晓晏王安的整个计划,但想要对付晏王安,策反墨翟只是第一步。璇玑这些天夜以继日地筹谋,和公子景嬉戏,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她现在实在是累得很。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醒来之际,晚霞漫过天际,从绯红渐褪成浅粉,橘红落日流淌出昏黄的光,从窗格里斜斜射落,光柱里隐约有细小尘埃在上下飞舞。

光柱透过淡金色的帘幔,荡漾出朦胧的水波一样的柔光,一片柔光中,淡蓝衣袍的少年侧坐于床榻边,温柔地凝视着她。

“我知明日大婚凶险无比,这是殿下以前赠与我的平安符,我一直佩戴在身上,从不敢摘下,如今将它交还给殿下,只希望明日不管发生什么,殿下都能万事顺遂,平安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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