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言,失言,柔芷勿怪。”
瞧着柔芷惊慌诧异的模样,我不得不改口,虽然这句话,已经是我脑海中翻涌着所有话语里,最温柔妥帖一句。
但是在面对柔芷时,依旧会觉得过于粗鄙。
我尴尬笑笑,带着几分生硬转移话题:“你供桌上的东西,我之前倒是看见过,除了冰醪以外,竟是品类完全相同。”
“一一告诉过我,老师发现她准备祭品且为她保密之事。”柔芷面上带笑,温温柔柔同我道谢:“料想老师应当猜到,一一是帮我准备。柔芷在此谢过老师良善,为一一隐瞒此事,亦是替学生隐瞒此事。”
果真。
我今日询问一一是否需要离开祭拜,她摇头否认,当时我便猜测,这些东西应当不全是为她自己准备:如若是为自己准备,哪怕父母下落不知,当乐得清闲,躲半天懒。
一一却完全没有这种念头,同往常一样,自顾自地做着事情。
好巧不巧,我又在此处看见那些贡品。
我一直相信:天底下不会有如此凑巧的事情。
果真,现在不过一问,事情便清晰起来。
不过……
我诧异开口:“一一告诉你?她不是不会说话、不会写字甚至不会手语么?你们要如何交流?而且还是一整个事情……简单的比划,应该不足以将事情说清楚。”
柔芷微愣,随后无奈笑起来:“一一这么说自己么?”
“……难道不是?”
柔芷面容无奈:“若我没有说漏嘴,老师当然可以如此理解。”
我沉默地看着柔芷。
“一一比较内向,不爱同其他人说话。在我最初将她带回府上的时候,她只同我简单说过两句话,对着所有人都闭口不言,甚至好长一段时间,不少人问我,怎带个哑巴回来。时至今日,她会说话这件事,范府上下,除我以外再无人知晓。”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应该先肯定一一如此沉得住气,数十年如一日地装聋作哑。
还是感叹如此离奇的事情,居然发生在我眼前。
我目前能做的反应,只有安静。
柔芷大抵是误会了我的安静,她见我许久没有回答,轻声道:“老师你千万莫要多想,一一她单纯不喜欢同人交流,因为她觉得说话、解释都太累,言语容易被曲解,与其这样,不如早早闭嘴,少惹事端。”
这个理念我倒是赞同。
毕竟过去在春风楼里,我瞧见嘴唇开开合合,不知多少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被翻出来,稍微涂饰润色,传得沸沸扬扬,面目全非。
“一一倒是聪明。”我发自内心地说,随后又笑:“听你刚刚这番话,一一应当跟在你身边许久?怎现在放出来?”
柔芷垂头:“那日于山中初见老师,老师端坐在竹帘之后。不远处,便有空旷琴台,可将山景尽收眼底。学生猜想,老师应当是更习惯一人独居,其余丫鬟虽然活泼,但难免会打扰老师。唯有一一,她做事懂分寸,亦不爱同人说话,想来打扰不到老师。”
我听着,缓缓侧头:“一一是你调与我的?”
“还往老师勿怪学生多此一举。”柔芷轻声说。
行。
之前对一一的猜测,在此刻全部推翻。
或许当时范文远是想要安排一个人来监视我,只是现在,是柔芷安排来的一一。
我轻笑,柔芷行事,比我想象得还有细微妥帖。
突然间,我又想起一桩事:“对了,府中丫头有澜文、兰舟,其余人名字我不知,但想来应当雅致。怎一一如此简单?”我笑起来:“初听闻一一名字的时候,我还猜测:莫不是因为不会说话,所以被冷待?”
柔芷轻轻摇头,些许碎发垂下,“其实一一不叫一一。”
“哦?”
“我曾为她取名,叫荷举。”
我了然:“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正是。”柔芷道。
“那为何……”不需要柔芷回答,我自顾自地想明其中关键:“因为一一觉得,荷举这个名字,不方便她装哑巴,所以索性换了个‘一一’,这样旁人问她名字,她只需要比两个‘一’就行?”
“正是如此。”
我哭笑不得。
没想到一一如此有想法,考虑事情,亦是如此周全。
亏得我之前还在纳闷猜测,思索范文远是不是害怕我探听消息,所以故意给我安排个哑巴。
谁曾想。
对方根本就不是个哑巴,只是单纯不爱说话。
离奇又好笑。
不过好在,终于弄清楚了一一的来头。
思索到最后,轻轻摇头:“可惜如此有诗意的名字。”
“没什么好可惜的,一一喜欢,这个名字便很好。”柔芷缓声:“起名不是为附庸风雅,而是为了辨认她们。名字是代号,她叫一一还是荷举,并无不同,叫荷举不会改变一一喜欢独处,叫一一也不会减损她赤子之心。”
柔芷确实很有想法。
我笑起来,不知道应当同她再说些什么。
不是因为词穷,而是感觉,此刻只需安静地待着就行,无须再阐述什么观点——
毕竟柔芷的观点,对我来说,亦是极其正确。
虽然我就是个附庸风雅之人。
可谁愿意抛弃爱好,强行附庸风雅呢?
我身子往后仰,背靠墙壁,屋外雨声未绝,发出噼里啪啦又安抚人心的动静。
澜文不再说话。
她同我一样,坐在我旁边,安静靠墙,一语不发。
松林气味是如此清晰,雨声声声入耳,我坐在此处,居然是难得平静。
偶尔扭头,我看见柔芷清秀端庄侧脸,头上白色棉布并未扎紧,落下几缕碎发。鬓边白色绢花摇曳着,大概被屋外雨水所打动,妄想同奏一曲。
她闭着眼,嘴角带笑。
我在潇潇雨声中缓缓转头,学着她的模样,闭眼听雨打松林的声音。
“老师。”
柔芷突然开口。
我并未睁眼,从喉咙里面挤出“嗯”,算作应答。
“您能够来教我,我很开心。”
真挚的、诚恳的感谢,让我在雨声伴随中,居然感觉身体发热。
我缓缓睁眼,却不看柔芷,我透过门扉,看着门外苍青雨幕,轻声道:“能够来教你,我也很开心。”
随后,闭上眼。
此间唯有雨声点点,呼吸浅浅,再无一点声响。
雨停了。
天很快放晴。
当阳光艰难穿破云层,洒进小房间的时候,我同柔芷已经将此处收拾好,那些贡品被柔芷放进极为隐蔽的小隔间:可以说,若不是我亲眼看见柔芷将此处打开,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墙后居然还有个小小空间。
柔芷将东西都放进去。
她笑笑:“还望老师为学生保密。”
我自是点头。
天已放晴,虽路上泥泞,但日色渐晚,我们不得不踩在被雨水浸透的松叶小径上,缓缓离去。
鞋子很快被雨水打湿,湿意浸过鞋面,紧紧跟随脚心。
我不忍看已经被泥糊满、面目全非的绣花鞋,只是暗自加快脚步,离开泥泞小路。
天色渐暗,眼前道路不甚分明。
但隐约一盏灯,于前方照亮。
我同柔芷并肩前行往前走,瞧见时长跟在柔芷身边的小丫鬟,端站青石板上,手中提灯,灯光照亮她略显诧异的脸颊。
她视线在我面上停顿片刻,便立即扭开,关切望着柔芷。
“小姐,今日天气寒凉,你在……可曾安好?”
她说话欲言又止,显然是避讳着我。
也正常。
我朝着两人告别:“天色不早,我需早些回去。”
柔芷伸手,按在我手腕上,“老师莫急,且让兰舟送你。”
原来她就是兰舟。
我此前一直不知道她名字。
兰舟却不太情愿:“小姐?”
柔芷摇头,轻声说:“我比老师更加熟悉范府,闭着眼走也不会出错。老师平常在范府通常是白天出门,鲜少独自于夜间独行,夜间视力本就模糊,更容易磕碰。况且老师今日淋过雨,可能感染风寒,若不早些就寝,只怕会有损健康。你提着灯笼,送老师早些回房休息。”
说得如此肯定。
我毫不怀疑,不认识范府夜间路的事情,也是一一告诉柔芷。
难为这丫头在我面前一声不吭,合着是将所有话,都说与柔芷听。
我无奈一笑,“不必如此,我——”
“老师莫要推辞。”柔芷按着我的手腕,双眼直视我,缓缓摇头,视线坚定:“兰舟,照我吩咐得去做。”
“是,小姐。”
兰舟面上的不情愿,非常明显。
我能理解:若我是兰舟,只怕同样不愿。
毕竟柔芷如此好的女子,但凡是长了心肝,都会偏爱她。
哪怕一直是她在照顾其他人。
“柳娘子,随我走吧,我为你引路。”
我同她前行,缓步行着,因为未离柔芷太远,便压低声音轻声道:“将我带至廊道中便可,廊道上悬有灯笼,可以照夜。”
“还不是需要一会子功夫?”兰舟冷哼,并未正眼看我,不情愿地哼哼。
我便没什么感觉。
在听见这句哼哼后,压低声音轻声问。
“我们待会儿用跑的?”
“跑?”兰舟蹙眉,带着犹豫:“范府内禁止奔跑。”
“为何?”我一愣,怎跑步也不行?
“跑起来脚步声嘈杂,会扰了府中清净。”兰舟说。
“谁管这些乱七八糟的。”我第一次,对范府如此安静,感到无语。
我说:“夜来寒凉,若是让柔芷在夜间缓行,以她的身子骨,只怕难以承受。”
“那自然不可能!”兰舟反驳。
烛光跳跃,我转头,两人于夜中对视。
异口同声。
“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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