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亮醒来时,病房里一如既往地安静。空荡的单人间,不时能听见连续不断的细碎声响在震动着玻璃窗。
是雨声。
而池雨不在。
说不喜悦是假的,突然而至的池雨简直是透进程亮这段晦暗岁月里的光。他不敢奢求和她的一切回到从前,但至少在他出院之前,她不会再从他的生命消失了。
他的人生里晴空并不多见,阴翳却时常笼罩。现在白马镇的花坛没能成为他人生的终点,那么就让江川医院成为他新的人生起点吧。
旁边的病人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大概是睡着了。程亮低头看了眼身上连接的仪器和管子,最后只小幅度移动了下身子。找到了舒服的姿势,就全身心用脑中仅剩的几缕清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梳理一遍。
第一,车祸是意外吗?
想到这个问题时,程亮差点被自己逗笑。如果这次是意外,那之前的三次大概都只能怪他自己“不小心”了。
第二,为什么会发生这场车祸?他想起自己被刘明坤那细长的眼尾扫过时,周身泛起的不自在,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是因为他屡次不肯理会明里暗里的威胁,才会招致这场灾祸。
第三,这次车祸的本意到底是不是要弄死他?
思考到这里,程亮却对答案不确定了起来。如果那伙人就是要弄死他,那他现在怎么还能好端端地躺在这里?是他们计划本就如此,还是中途出了差错?
门猛然被推开,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将他从陆离斑驳的记忆深处惊醒。
主治医生来查房了。
这还是程亮醒来后,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主治医生。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程亮对那位大步流星走在前面,身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子格外好奇。
戴上池雨从家里带来的旧眼镜,他发现和想象中的老学究完全不一样,面前的沈医生年轻得似乎有些过分了。
沈炜身高虽然只有一米七,身材纤瘦,但派头十足,身后呼啦啦地跟着七八个实习医生模样的男女。围着程亮病床站定之后,其中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孩开了口——
“病人程亮,男,28岁,10月9日因车祸导致脾部破裂,经……额……白马镇医院转院送至本院,已于收治当天完成……额……脾部切除术……”
“切了多少?从哪里切的?”沈炜斜睨一眼,出声打断。
“切……切了……”男孩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
“蔡兴邦,再有一次,就滚出我的科室!”
沈炜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令在场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程亮也不例外。他讶然地将目光落在五官棱角分明的沈炜的脸上——斯文的金丝眼镜也掩盖不住浓密眉毛下那双锐利的眼睛,沈炜深不见底的目光,足以带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那个名叫蔡兴邦的男孩把头死死地低了下去,从程亮的角度,正好看得到他眼角隐约闪烁着的泪水,剑一样插进程亮的瞳孔。
不知怎么的,程亮竟对这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产生了一丝同情。于是将眉毛皱成一团,叹了声,“哎哟大夫,我的伤口好疼。”
沈炜将眼光从蔡兴邦的身上移开几许,投向自己的病人,语气瞬间软化,“你的止痛泵打完了,这是正常现象。需要我再给你开一个吗?”
程亮皱眉,“还是不开了吧,整天吊着瓶东西,下床也不方便。”
“其实人体恢复能力很快的,慢慢这个痛感就会消失的。脾脏切除术虽然是微创,毕竟涉及到脏器,不是小手术,你还是少说话,少翻身,多休息,这样有助于恢复。”
程亮假装顺从地点点头。
恍惚间,沈炜那张微笑着的脸和记忆中的袁启民重合了起来,这让程亮周身泛起一阵恶寒。
他这才想起,身为无名小卒的时期,他也曾被老袁这样对待过。程亮曾不忿过,丧气过,老袁的态度却始终那样高高在上。可这非但没有击垮他,反而激励着他坚定将调查记者的路走下去。终于在第五年,他勇敢卧底十个月,曝光了一个人数过百的庞大传销犯罪团伙,并获得全国新锐记者大奖后,老袁的态度才做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当然,在他做了那件事之后,老袁又放弃了对他傲慢态度的忍耐,开始对他挖苦讽刺了起来。
整个世界是一片海,一刻不停地翻滚着巨浪。每个人是一艘小船,行在水上,晃晃悠悠。如果心不够坚定到稳住,那么只要外面一股小小的浪打过来,就会把整个人掀翻,也许就再也不能重新起航。
“小伙子,看来你成长的路还很长啊。”程亮瞟了一眼那个名叫蔡兴邦的男孩,在心底暗想。
“23床什么情况?背出来!”沈炜严厉的嗓音又在远处响起,原来一行人已移动到隔壁床位。
庭院里的梧桐树冠正好长在齐眼高度,从沈炜的肩膀越过,程亮正好可以看见绿色树叶当中纷落的雨滴,再过不久,男孩压抑的啜泣声和沈炜的斥责声传来。又过不久,眼前遮住光的人形轮廓移开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提醒着他,沈炜已经带着实习医生们到隔壁查房去了。
不一会,护士就推着车子走了进来。
药水通过静脉有节奏地流入身体,时间在阴郁沉闷的氛围中缓慢流逝。程亮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病床上的时间流速比外面慢,才导致自己感觉度日如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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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雨把毛巾搭在肩上,打开了窗子,街头喧嚣瞬间铺天盖地而来。
“你到底怎么出的车祸,愿意跟我聊聊吗?”她一边擦着发尾,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若有似无的葡萄味发香被风徐徐送到鼻尖,那气味熟悉得让程亮心头暗暗发烫。他突然很想冲动地把近段时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统统告诉池雨,可一对上那亮晶晶的眸光,那些话就又被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不,不能连累她。
“就……过马路的时候不小心……”
池雨眉宇间流露出一些复杂的情绪,“知道吗?医生说要是送来晚一点,你都不一定保得住这条命!要不是运气好,有位路过的大叔帮你拨了急救车的电话,哪还有你在这里嘴硬的机会?”
“别问了,知道得太多对你不好……”
“又是这样。”池雨硬生生打断了他。
程亮望过去,正好看到她的侧脸映在玻璃上,喜怒难辨。
“……去年,你在前途一片大好的时候,把采访对象给打了,被下放到那个GDP全市垫底的镇子。我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又被不明不白地提了分手……”
程亮把脸偏了过去,不想让池雨看到自己的表情,“别说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为什么不能说呢?那件事发生以后,你没有给过我任何的解释。要不是上个月袁主编喝多说漏了嘴,恐怕我还要被蒙在鼓里,”池雨回过头来,眼底尽是落寞,“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我,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
程亮诧异地回转头,眼里尽是痛苦,“你都知道了?我只是不想让你的世界变得太复杂……”
“我知道这些有什么不好?你帮我用拳头提前阻止了一场还没开始实施的骚扰,我却对此一无所知,还以为是因为你的性格太暴躁。朋友们都在劝我早点放手,说你这样下去,未来迟早会对我家暴。我谁也不听,只信你。可几次了,只要一谈到这件事,你都言辞激烈地叫我滚,最后干脆跟我分了手。你让我怎么办?卑微留在原地求你回来吗?”池雨扭头避过了程亮的视线,可她红了的眼角却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我是说张朝宗,那天来报社的时候,你就不该客气地给他倒水。你不知道,那种生性猥琐的男人会把漂亮女人的友好当做示好,再说在他那个位置呆久了,总会产生全世界的女人都愿意扑上来倒贴的错觉。他在你走后说的那些不三不四的话,我到现在都忘不了。这种人渣,你居然还叫我给他道歉?”
池雨情绪变得激动,“我又知道些什么?!我当时只想保住你的前途!”
“我不需要,其实在白马镇也挺好。”程亮压低了声音。
“你既然那么在乎我,为什么要和我分手?”
程亮扭过头去,“毕竟被下放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不想耽误你。”
池雨激动地冲他说了句什么,却被楼下洪亮的喇叭声淹没了。
“你说什么?”程亮伸长了脖子,似乎在试图把耳朵靠近池雨一些。
池雨的视线重新投回窗外。沿街的小店一家挨着一家,人行道上人群行色匆匆,似乎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即将要去往何方。
独独她没有。
“我说,你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我是怎么想的,你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自我感动罢了。”池雨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回过头直视着程亮,一字一字地重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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