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雨露重，雨水像是从漏底的盆里掉下来一般，重重地砸在青石路上。

眼下正是戌时时刻，路上已毫无行人踪影，但将军府门前，却停着好几辆马车，周围好几个人围站着。

将军顾府门大开，像个黑洞一般，往里，是急匆匆四处传递消息的下人。

内院，裴迎一只手扶着肚子，由边上的婢女搀扶着，她紧皱眉头，“母后晕倒了？为何突然会晕倒，是发生了何事？”

宫女低垂着头，“奴婢不知，只听得杨太医说是怒火攻心，再加上今日忧烦，一下子喘不上气了，眼下毫无办法，秋嬷嬷只得让奴婢来将军府请白太医进宫去给太后娘娘瞧一瞧。”

白太医的针灸之术是整个皇宫内都无人能比的，正是因为如此，在长公主裴迎怀有身孕的第五个月起，他便被一向爱女的太后给指使到了将军府里，照料着长公主孕期的一切调理事项。

彼时听闻着面前宫女的话，裴迎不敢耽误，赶紧让人去请白太医跟着宫女一道回宫。

宫女跟裴迎汇报完毕，出去去同太医汇合，准备回宫。

裴迎此时在屋子里头，脑袋昏昏沉沉的，等到一干人等出去了，她脑袋终于清醒起来，回想了一遍宫女说的话，觉得事出实在太过突然。

自从去年以来，北边来犯，没过几日，南方水贼一国也随之进而攻打昭国，南北皆有战事，偏偏皇兄身体不好，这几个月更是为国事烦忧，病了好几场，但上个月，北边战事已停，乔胜带着余北奉上的质子归来，而前几日，南边也传来好消息，大将军顾璞打了胜仗，眼下也正准备班师回朝了，说来应当是好事成双，南北战事皆停，怎么事态往好的方向走了，母后却是病倒了。

思来想去，裴迎还是觉得不对劲，于是她朝连枝招招手，示意她来扶自己，“我还是觉得不放心，趁她们没走远，过去问问母后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连枝扶起裴迎，“公主，外面这雨也太大了，连廊里都是雨水，要不让奴婢去吧？”

裴迎摇头，脚步往外走，“不行，我放心不下，我这几天本来就觉得心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今天母后忽然病倒……”

连廊里果然都是飘进来的雨水，周围有婢女赶紧撑了伞过来。

裴迎护着肚子，脚步却是飞快地朝着府门走去。

穿过花园里的一道月亮门，裴迎瞧见不远处通向府门的连廊上刚好正是两个穿着宫里服饰的婢女，于是她脚步加快了许多。

连枝当心裴迎动了胎气，遂出声喊住前面的两人，可惜风雨太大，加上周围树叶沙沙声遮住，前面两个宫女并没有听见连枝的喊声。

无奈，连枝只得小心翼翼扶着裴迎，快步走上了那条连廊，而后在拐角处，终于听见前面两个宫女的说话声。

“走快些，可不能被长公主知道了。”

另一个宫女眼神往后瞟了一眼后迅速收回，而后像是停下来脚步，“真的不能跟长公主说吗？”

裴迎脚步也是一顿，堪堪停在那拐角，抬手示意后面的人停下。

另一个宫女声音着急，“你疯了，长公主怀着孕呢，秋嬷嬷让我们来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切不可跟长公主说这事，你怎么糊涂了，起了这心思。”

“可是，长公主殿下人那么好……”

“就是因为长公主殿下人好，我们更不能刺激到她了，你看太后知道这事都病倒了，要是让长公主知道，顾将军已经死了……”

昏沉乌云里像是劈下来一道闪电，伴随着瓢泼大雨，砸在了裴迎身上。

那两个宫女是不是已经走了，她已经没精力去看了，她整个人愣在原地，像是一座雕塑。

连枝惊慌，赶紧去握住裴迎的手。

两个宫女仿佛听到了拐角后的惊呼，瞬间惊慌失措地往后看了一眼，又对视了一眼，而后默契地拎起裙摆，往府门方向跑去。

裴迎扶着墙壁，张着嘴，连枝赶紧探出头想把两个宫女唤回来问清楚，但等她探身一看，哪里还有宫女的身影，于是她转回头，“公主，公主你千万不能着急，刚刚那两个宫女的话，不能全信啊。”

连枝嘴上虽然说着不可信，但她心底也清楚，那两人是从太后的寿康宫里出来的，那顾将军死了这事，可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裴迎哪里会不知道这个道理，顾璞死了这个消息像是一个惊雷，压得她喘不上气。

连枝看出不对劲，连忙招呼着后面的婢女，“快点，扶公主回房。”

顾曦被人叫醒的时候，外面雨依旧没停。

抱弦着急忙慌地给她穿衣服，顺便跟她说着发生的事情，“方才不知道怎么的，宫里来了人急匆匆地把白太医给接回去了，公主也不知道就受了刺激，动了胎气，眼下……”

顾曦本来睡眼朦胧，听见母亲动了胎气，于是连衣服都顾不了了，跟手底下的人吩咐了几句后，撒开腿就往外面跑。

抱弦拦不住，慌乱间捞起一件外衣，就跟了上去。

内院里，妇人的一声声哀嚎穿过门帘、透过雨声，传进了顾曦的耳朵里。

顾曦急上心头，着急地就要往里冲，却被门口的婢女拦住，“郡主，公主殿下临盆，您还是及笄年纪，可不能进去。”

顾曦脸庞稚嫩，但几乎是瞬间竖起了眉毛，喝道：“那里头受苦的是我母亲，我见不得？”

婢女不敢多拦，于是赶紧收回了手，“奴婢不敢。”

没有了阻拦，顾曦抬起脚就往屋里跑，于是看见母亲躺在床上，在周遭一干人等的照料下，痛苦地眯着眼睛用力，边上的府医也跟着着急，“公主，您再坚持坚持……”

顾曦一下子愣住，片刻后，才迈开腿走上前，“母亲……母亲……”

裴迎终于睁开眼睛，看向顾曦，艰难地从嘴角漾开一抹笑，“舒儿，母亲……”

可惜，裴迎连话都没说完，阵痛让她继续闭上了眼睛。

顾曦都没来得及细看，就被边上的连枝拉着双手，“郡主，白太医刚刚被宫里的人叫走了，应该还没走远，奴婢现在就去追上，把他喊回来……”

顾曦反手抓着连枝的手，“不，你得在这看着母亲。”

顾曦反应很快，白太医是被宫里的人叫走的，她们不能顺便派个人去追。

连枝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顾曦继续说道：“连嬷嬷，您同母亲在一起的时间长，眼下您在母亲身边，我才放心，至于太医那边，我去追。”

说完，顾曦紧握了一下连枝的手，而后朝着母亲看了一眼，说道：“母亲您再撑一会，我马上去找白太医和皇祖母。”

说完，顾曦不敢再多耽搁，转身就朝着外面走去。

床上的顾曦半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女儿朝外走的身影，努力抬起手，似乎想让她回来，但到底没有力气，最后还是垂了下去。

马车上，顾曦穿上了抱弦递过来的外衣，她紧了紧衣裳，闭上眼睛，“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顾曦进入母亲的房间之后，她清醒地意识到，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刺激到了母亲，才使得母亲动了胎气，以至于母亲连九个月的身孕都不到就早产了。

马蹄重重踏进水坑里，溅起两道水花，在空无行人的大街上像一道黑风呼啸而过。

抱弦挨着顾曦坐着，担心郡主发冷，又搓着她的手，只是在听见顾曦的发问之后，愣了一愣，小心翼翼地去看顾曦，“郡主……”

顾曦被她这副表情弄得心里发疑，又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来，稚嫩的脸庞上满是认真，“到底发生了什么？”

抱弦垂下眼眸，犹豫了一会，而后开口，“方才我问了公主身边跟着的婢女，说是……说是听到了宫里来的人的闲言碎语。”

“宫里有什么闲言碎语能刺激到母亲，”顾曦眼珠子转了一圈，“最近宫里也并无大事发生呀。”

“宫里的人说，将军……他去了。”抱弦说完这句话，根本不敢去看顾曦的眼睛。

“你说什么？”顾曦脸上出现了迷茫的神色，如同一时间里没能理解抱弦的话似的，“父亲……”

马车外雷声轰轰，顾曦双手紧握，眉头皱了又皱，最后手掌张开，微微颤抖着。

抱弦担心，“郡主，这事没有出处，前几日南边已然传来消息，战事已停，将军已经准备回京了，那几个宫女说不定就是乱嚼舌根，等今天这事过去了，我们再去找太后娘娘禀告，定要好好处置这几人。”

顾曦没应，只是闭了下眼睛，而后梦到伸手去掀开帘子，问着策马的小厮，“没看见人影吗？”

“没有，”小厮的鞭子落在前面马臀上，“这是进宫的必经之路，小人已经很快了，但不知道怎么的，却是一点人影都没见到。”

马蹄声嗒嗒，最后停在了宫门前，眼瞧着宫门正缓缓要关闭，顾曦顾不上其他，跳下马车就往里冲。

宫门边上的将士远远看见人影过来，正要举起长枪，却发现来人正是嘉幸郡主，于是赶忙放下。

嘉幸郡主，何许人也，长公主及大将军之女，先帝及太后最是疼爱的孙女，就连当今皇上，都对这个外甥女极为宠爱，且不说从她出生到现在，宫里所赐之物几何，仅仅是皇上给予她的特权，就足以让底下众人把这位郡主当作公主一般对待。

宫门小侍卫着急忙慌地要为自己刚刚冲撞的举动赔罪，却被冲上来的顾曦抓住，“白太医人呢？”

小侍卫被问住，“小人没见过白太医。”

“怎么可能，估摸一个时辰之前，皇祖母宫里不是派人出了宫？”

小侍卫恍然大悟，“是，确实有人拿着太皇太后的手谕出了宫，但小人没见着人回来。”

还没回来？顾曦总觉得那雨像是拍进了自己身体，不知怎么，从刚刚见着躺在床上的母亲后，就一直觉得心头上仿佛压了块石头，而在听见刚刚抱弦的话之后，心头的压迫感就更重了。

后面的抱弦也跟着上来，搀扶住顾曦。

那小侍卫第一次跟这样的贵人说话，一时间还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幸而这时另外一人走上前来，“参见郡主。”

顾曦没管他，只扭头看向城门外，试图看见飞奔而来的马车，但一无所获。

方才出声的人继续说道：“禀郡主，眼下宫门该关宫门了。”

顾曦眼睛一转，“太后派出的人还没回来。”

“是的，方才太后娘娘那边已让人来说明，待会若是有人回来，小人验了令牌再放行，”那人眼睛滴溜一转，“郡主殿下是在等着太后的人么，这雨太大，不如郡主找个避雨的地方躲一躲，待太后娘娘的人来了，郡主再同那人一起走？”

抱弦正担心顾曦被雨淋了，于是接话，“能到哪里去？”

宫门要上锁，等人来了再开也太麻烦了，那宫里是不能待着了。

“劳烦郡主，眼下郡主要方便，那只得去那边的驿站了。”

顾曦正要抬脚，却顿了一下，“你是今晚值班的统领？”

“是，小人姓许。”

顾曦上下瞧了他一眼，而后没再说什么。

驿站离宫门有一段距离，从宫门到驿站的路上，顾曦一眼不眨盯着御街，但依旧不见半点人影。

到了驿站，她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口。

远远看着宫门已然关闭，但宽阔大街上，那辆原本应该比她们更早到达皇宫的载着白太医的马车却丝毫没有出现。

如若不是将军府内人人皆知今晚宫里来了人，顾曦都要怀疑这是一场梦了。

忽然一个惊雷劈下，抱弦当心得往顾曦身边靠近，这时候，那许统领又说道：“郡主，今夜的雨实在是大，雷声也吓人，不如您移步到驿站内，小人就在此等着，如有瞧见太后的人，再拦下可好？”

顾曦不疑有他，等她到了厢房里坐下，今晚的事情一件件一桩桩在脑海里浮现，压得她脑袋昏沉。

“外面有消息了吗？”顾曦问道。

“没听见声响，郡主，”抱弦晃了晃头，“奴婢头有些沉。”

顾曦猛然惊醒，站起身，而后就觉得浑身无力的，她手撑在桌边，眼睛却没闲着，朝着一边的香炉看过去，而后拿着茶水过去浇灭。

抱弦也吓了一跳，“郡主，这……这里怎么会有迷香？”

顾曦摇摇头，拉着她的手，正要靠近房门，忽然听见外面有人惊慌着喊了一声，“死人啦死人了！”

顾曦一惊，抓着抱弦的手一紧，她定下心，径直打开了门，恰好这时有两个人迎面跑来，“郡主，禀告郡主，驿站出事了，郡主万万不可出来。”

抱弦就算脑袋还昏沉，听了这话也站不住，正要往前问清楚，就被顾曦压下，“出了什么事，可有人来处理？”

“已有人过来将这驿站的人看住了，郡主莫要担心。”

顾曦没多说什么，只让那人退下，自己带着抱弦回到房内。

顾曦：“不对劲。”

“郡主，这是怎么了？”

“抱弦，我们现在必须离开这里。”顾曦说着，身体微微发抖。

“外面全是人，你们要是想走正门，是绝对走不出去的。”一个声音忽然从上面传了下来。

屋里两人皆是一愣，朝着声音来源方向看去，就见屋子侧方的窗户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来，眼下上面正蹲着一个少年。

又一道闪电划过，借着片刻的光亮，顾曦看到了那少年深邃眉骨下，一双浅棕色的眼眸明亮，但里面似乎却蕴含着一丝狡黠。

这不是大昭人的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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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