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蔚然是一个小时前才自驾回的海城,近八个小时车程,从钢铁森林一路行至从这头延伸到那头,能看见棕榈树和跨海大桥临海大道。
车窗降下来,有海风肆无忌惮从缝隙钻进,又咸又腥。
今天虽是晴天,万里飘云,阳光都见不到几束。
红灯倒计时一百一十四秒,宋蔚然正按着泛酸眼窝解乏,打算找个地儿睡一觉,就这么被贺凛南截胡。
贺凛南大宋蔚然三岁,都说三岁一代沟。能勉强算是发小,不过是因为贺凛南六岁那年玩闹,不慎从家里三楼摔下磕破了脑袋。貌似把脑子都摔坏,好几年都处于痴傻状态,眼神浑浊,一加一,掰手指头都算不出是几。是家里人请大师亲自登门算命,符水喝过,几座山区小学砸下去赞助攒功德,拖了几年在家休养,病好全才正式回归日常轨道。上小学贺凛南正好拖到和宋蔚然一届,两人因一辆限量版四驱车大打出手结缘,交情积累至今。
宋蔚然开车不方便听电话,趁红灯转绿前外放,就这么听见贺凛南问候声回荡在车厢:“然然在哪呢。”
宋蔚然快被恶心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话直说,少卖关子。”
“卖什么关子,今天我爸结婚。”
眼见红灯转绿,前头一辆银灰色特斯拉已经跃跃欲试要右转超车,宋蔚然单手扶方向盘,唇角勾了勾:
“叔叔真是宝刀未老。”
“宋蔚然,你嘴里能不能吐出象牙了。”
车再次上路,宋蔚然难免觉得奇怪:“结哪门子婚,你爸再婚,你妈没意见?”
贺凛南同样觉得奇怪:“你这什么八秒记忆金鱼脑,我妈前年除夕夜就走了,脑梗进的急救室,没救回来。”
到底相识多年,宋蔚然来贺家次数不算少。约着打球,贺家后院有私人游泳池,早已习惯好友家亲缘关系淡漠,主打一个谁都不熟氛围。
近八个小时车程,宋蔚然脑子有些转不动,快到贺家小楼才想起问都有谁。
“不就那些,生意场上朋友。”
“你别问了,再拖下去,我爸要是没在家看见我,晚上就要打断我的腿。”
因为是二婚,双方膝下都有成家立业儿女,年纪大了不想再折腾太多。领了证,在家摆回酒席,这婚就算是结过。
宋蔚然在外浪归浪,面对长辈,家教礼数都得做到位。
来宾众多,贺父接待不过来,只寒暄几句就算过,宋蔚然乐得清闲,贺凛南显然也并不想陪他爸抛头露面,声音压得很低:“来都来了,带你去看看我新收的藏品?”
贺凛南兴趣爱好不多,一个是收集酒,一个是收集专辑唱片。房间堆半壁酒墙,偏爱上个世纪老港乐,滚石索尼和英皇,塞了满满几大柜子,多是收来的二手。
宋蔚然对这些并没有什么兴趣:
“算了,不看了,你给我找个地歇会就谢天谢地。”
贺大少是听到这,两人立在挑高复式楼一盏中空长吊灯下,突然想起问起宋蔚然这段时间都在忙些什么:
“整天神神秘秘见不着人。”
宋蔚然累到眼皮都懒得掀,开口更是简洁:“结婚纪念日。”
话说出口,又觉得这话放在这里有些歧义:“不是我的,我爸妈的。”
和贺凛南不同,宋蔚然父母可谓是父母爱情的典型代表,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和谐无比,结婚纪念日都得包个巴厘岛七日游举家出行。而按理说这事原本扯不上宋蔚然,一个月前杜晗杜女士被他翘掉订婚宴事情气到住院吊水,几乎是见宋蔚然一次,就直抓着手边东西往他身上砸。本就是做儿子分内之事,更多是为了和杜女士赔礼道歉破个冰,宋蔚然平日不着家,海岛之行硬是全程陪在杜女士身边打点,把这位一家之主哄高兴了才放心。
这次宋蔚然提前回海城,同样是杜女士主意。
只是这话听在贺凛南就变了味道:“行了行了别说了,知道你是杜阿姨的好大儿,乖宝宝,在club都只喝牛奶不喝酒的。”
“你去我那待着吧,不打扰你,也千万别乱跑啊,其他房间有客人。”
宋蔚然应下。
他有些坐不住,加上贺凛南这一股子怪异香味,熏得人反胃,没待几分钟就晃出来,走廊铺长长地毯。
宋蔚然先是听见一阵搓麻声,正好对门有人先看见他,直招呼:“宋哥!这么巧?过来玩!”
宋蔚然认不出那是谁,但既然有人铺台阶,他就跟着下。
进了棋牌间,才发现他们打的是能过审版脱衣麻将。
几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地上随意散落Hermes金闪闪皮带,格纹领带腕表和袜子尾戒等小物件。几圈牌下来,牌呼啦啦响,几人身上衣服都整整齐齐。
宋蔚然以“要开车”为由,没跟着喝酒,全程都当作消遣。
牌桌上人也没闲着,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毕竟海城圈子就这么点大,传来传去不就是那些:谁谁谁婚内出轨,正宫一纸离婚协议书甩到与小三约会现场,谁谁谁玩换乘夫妻已经成了陈年八卦,如同几片老帮菜,嚼这么多年早就嚼烂,是时候换新的。
“朋友圈是个圈!”
伴随一声掷地有声定论,宋蔚然正处在昏昏欲睡状态,就这么听见了与自己相关大段八卦:
“前些天富华公馆,就那没点人脉和财力都排不上的富华公馆,订婚宴,你们收没收到邀请函。”
“场面可太精彩了,订婚宴,新郎新娘谁都没来,喊了半天没人出场,司仪脸都绿了。硬是竖了两块纸立牌办完了整场订婚宴,堪称二十一世纪奇景。”
“我是不是早和你们说过这两人天生就八字不合,他们老同学哪个不知道,从小斗到大的,逮着机会就恨不得往死里掐。”
宋蔚然是听到这,才开始眯眼思索这人姓甚名谁,算是哪门子老同学,怎么会知道这些。
当面探听到自己八卦是件很特别的体验。
尤其是有些陈年烂谷子事情,宋蔚然自己记忆都泛了黄卷了毛边。骤然被提起,有种在听别人故事的割裂感。
比方说每逢暑假,他和越弥都会被长辈齐齐送到山里避暑,为看上同一间能看见整座山景套房,或者是同一匹赛马大打出手。
山里环境清幽,青山绿水,空气清新,心旷神怡,却抵不住开门看对方一眼就觉得很烦。
特别烦。
非常烦。
以及初中时,前有宋蔚然不小心在某节体育课上拿错了校服。天太热,班里同学的校服外套都七零八落堆在一起,不做标记,根本分不清哪件是谁的。
宋蔚然是从拎走衣服口袋,莫名其妙摸出一片卫生巾,才发现他不小心拿错了衣服。
偏偏那节体育课,班里女生补八百米,暑气在红色塑胶跑道蒸腾,仿佛能看见实体雾气。下课后越弥整个人气压低到简直没法看,从课室后门,如同一颗蓄势待发的小炮弹直接冲到他面前摊开手掌:“把衣服还我。”
见宋蔚然愣神,越弥分贝提了些,一张脸还是很白,白到没有几近血色。
“宋蔚然,我知道是你,把衣服还我!”
宋蔚然是事后才缓慢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可宋蔚然那段时间都在被老师压在机房准备竞赛,每晚都拖到很晚才从机房出来,解释自己是不小心拿错校服外套的机会都找不到。
宋蔚然也在不久后接收到了越弥的挑战书:一张半边稿纸都被蓝墨水浸湿的,国旗下的讲话演讲稿。
而宋蔚然的回应则是,在学校新修的小升旗台,一旁领导笑得春风拂面,半秃头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宋蔚然冷不丁收了稿纸来一句:“在此我要特别感谢初三三班的越弥同学,如果不是她‘费心’装饰我的演讲稿,或许我并不需要在三十分钟前才补完这篇稿子……”
国旗下的讲话被他这么一搅,一时间底下人哗然,议论纷纷。
越弥那时候的相貌就已经很出众,个子也高,在宋蔚然穿过女生队伍走到最末时,按照贺凛南说法,就是简直能看见两人中间有噼里啪啦的火花在闪:
“你俩上辈子是结了什么孽缘吧,怎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哪哪都能惹到。”
——再总而言之就是,战绩太多,劣迹斑斑,不怪两人水火不容形象深入人心。
宋蔚然正听八卦听得入神,窗户不知被谁打开,室内冷气打得很低,有热风灌进来,直扑人脸,打断了这间棋牌室的搓麻加闲聊声。
“谁,是谁!”
“哪个不长眼的!”
越弥在不紧不慢扣上窗户搭扣,语气同样平缓,手上甚至还握着一杯冰水,没惊起半点涟漪。
“味挺大,替你们散散烟。”
-
越弥这趟是被继母傅景钰打发过来,傅景钰嫁到越家时,越弥已经大二,早过了所谓的叛逆期,但并不可能指望她对继母有多和颜悦色。
傅景钰人至中年,仍保持着固定时间飞米兰看秀,一周五节上门私教,瑜伽课和普拉提习惯。自律得过分,每日都在享受自己中年名媛生活,根本没时间管越弥。
越弥再乐意不过,但有些时候,也需要修葺一下并不算合拍的继母女关系。
类似这次婚宴收到的邀请函,傅景钰人在国外走不开,正愁派谁前往贺家,越弥听着电话外放动静,眼皮垂下:“傅阿姨,我去吧。”
傅景钰听见,似乎也觉得意外,很长时间都未出声。
越弥正思索是不是自己话说多了,傅景钰才道:“那谢谢弥弥了。”
越弥想法很简单,是想着贺礼送到,人就走,并费不了多少事情。
来的一路,越弥都哈欠连天。
越弥已经连着一个月熬大夜,没有好好休息过。作为殊荣游戏工作室时下最热门一款游戏的主美,底下人天天都在为三周年活动头秃,头发简直一把把往下掉,越弥同样不敢掉以轻心。
可能是懒得再开车回去,也可能是贺家太热情。
加上越弥在棋牌室位置靠里,人又太多,确实不容易被人注意到,并不容易被人发现他们口中的正主就在这。
闹出这一动静,越弥在棋牌室众目睽睽下,不过是把窗户又啪一声关上:“不说话?都清醒了吗。”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出声。
更有清楚她脾气的,是生怕手里越弥手里那杯冰水就这么猝不及防泼他们一脸。
还是闻讯赶来贺凛南替他们救的场子:“发生什么了……怎么不玩了。嗨,我以为是什么呢,多大点事,你们继续玩继续玩。”
“越弥我正找你呢,央央午觉才睡醒,找不到你人。”
跟着贺凛南离开棋牌室之前,越弥余光瞥见角落有道熟悉身影。
不过只是一眼,两人都默契到没有主动搭腔,连招呼流程都省去。
“我的错,他们那群人路子是挺野的,脑子就核桃点大,说话不过脑子,不该引你到那。”
出了棋牌室,贺凛南诚心和她道歉。
平日里,越弥其实还挺好说话的:“没关系,不好意思啊,给你添麻烦了。”
“麻烦什么麻烦。”
贺凛南打量越弥神色,确定没有对她造成实质性影响:“刚刚蔚然不是也在里头,你俩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怎么也不出声。”
越弥:“打住,不想听这个名字。”
贺凛南看着她,却突然笑了一下。
越弥被他笑得手臂一层鸡皮疙瘩都快起来,莫名其妙的:“你笑什么笑。”
说是不合拍,倔脾气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加上贺凛南当说客兴趣并不是很浓厚,非常识趣做了个闭嘴手势,直接把越弥领到走廊尽头房间:“我和央央说你去洗手间了,很快就回来,对过口供,你可千万别说漏嘴啊。”
央央确实是才醒不久模样,没有平时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精力,穿层层叠叠蕾丝公主裙小女孩边揉眼睛边道:“弥弥你去哪了,我一醒来就找不到你。”
越弥这段时间也确实是边忙自己手头上事情,还要照顾一个半大的小女孩。
越弥主动半蹲下身,给她剥了一颗奶糖,递到嘴边。
“对不起央央,刚刚有事。”
接下来,越弥被迫陪着小公主杀了几盘飞行棋,又在贺凛南找人送过来果盘中挑挑拣拣一阵,挑了几颗香印青提和山竹喂了。且可能是真的太无聊,越弥态度很明确,宁愿在这里逗小孩,也不愿意出房间敷衍人,转头捏着一颗圆溜溜山竹问:“央央,要不要和姐姐猜猜,这只山竹是几瓣。”
央央大眼睛圆溜溜的,声音也嫩:“六瓣?”
越弥就当着她面把山竹打开,白色的柔软果肉内芯露出:“不对哦,是五瓣。”
央央看越弥眼神越发崇拜,很捧场鼓掌:“弥弥好厉害!”
不过片刻,央央山竹都没吃完,脸上失落神色明显,指着自己腕上一块小天才儿童手表:“可是弥弥,妈妈和我说,哥哥要来接我回家了。”
越弥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把山竹最后一瓣剥下来自己吃了。
央央就不一样,一脸哀怨,不住抱怨自己不喜欢哥哥。二胎家庭就是这点不好,父母在场的时候尚且能宠她上天,如果哥哥在就不一样,束缚甚多,根本不吃她撒娇卖萌这套,心冷得如同在大润发杀过十年的鱼。
想起棋牌室那张并不算柔和的脸,甚至有些置身事外看热闹的怡然自得,越弥只觉得有股无名火冒上来,皮笑肉不笑:
“不巧,我也很讨厌你哥。”
“非常讨厌。”
-
贺凛南总算忙完前厅琐事,第一时间就是找宋蔚然,看见的是他人立在窗边想事情,手里一截燃到一半烟头。
或许这幅画面看在别人眼里挺唬人,贺凛南知道他其实根本不会抽烟,两三步走到他面前:“这么久没见,你不去看看央央?”
“看什么。”
宋蔚然呵一声:“她一个大活人,脚趾头磕出就丁点大淤青,不等送医院就自己消了,都得劳烦我跑这趟,我他妈是她哥还是专职司机?”
贺凛南选择默默远离两人战场。
宋蔚然也没再搭腔,一掸那积了小半截烟灰,一口没抽过烟头,把剩余滤嘴扔了,单手打字变为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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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弥同样在低头回信息,工作室事情很多,上下游意见都得兼顾到。央央也很懂事,没有在这时候打扰她。在越弥按下侧边锁屏键,央央才和她交换了手机号码,嘱咐一定一定要找她。
越弥存了联系人信息,又到阳台接了个电话,回来时央央已经半靠在椅背上睡着。
越弥随手扯过一旁一条柔软羊毛毯子给她盖上,正打算叫宋蔚然过来接他妹妹,人早就候在门外。逆光,人影瘦高,不过一个简单利落剪影。
透过一丝门缝,正要敲门,越弥先一步嘘声示意。
“嘘,小声点,人睡了,你别出声。”
宋蔚然眼神不过落在沙发一瞬,越弥方才把大灯关了,室内光源只余一盏中古风花瓣状台灯。
已经过了所谓的安全距离。
越弥并没有躲,是看着宋蔚然伸手过来捻了缕自己头发绕在指尖。他的手指很漂亮,细长,但并不是过分消瘦,显得有力。
声音同样是压低了的,不知是不是出于怕吵醒央央,有点哑:
“今晚是去你那,还是我那。”
越弥只是把那缕头发抢回:
“最近很忙,没空陪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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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百年难合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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