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多少次跌入水中了?
血水之中约有妖术,云曈坠落水中后与水直接接触的皮肤都感受到了如被烈火灼烧般的疼痛,像要腐蚀掉她的血肉。喉咙中无意间吞进了血水,云曈心肺剧痛,费力挣扎着上了岸的第一口气她便猛吐了一大口血。
她真与水不服。
她缓着气仰头倒在地上,心乱之际又感受到身体的疼痛在渐渐消失,有些奇怪,她先扭过头看边上还翻涌着猩红颜色的深流,但还是觉得不对劲。直到手腕上温热的触感愈发强烈,她才猛地反应过来,举着自己的手腕细细地看——
玉镯清透,偏沾了她的一点血,刺眼得让人觉得疼。
半响,她放下手,颇为无奈地闭上眼。
她忘记了,她已和从前不同,此刻以及往后,除普通的血肉伤外,任何波及灵力的血和痛都会有另一个人与她共享。
脑海中隐约浮现出那张俊朗到过分的脸,云曈轻叹:“你怎么这么倒霉。”
头顶上的岩壁滴水滴在她脸上,云曈避都懒得避,额头和边上的头发都被被滴得冷冰冰一片,她顿了很久很久才起身。
风衍的心思,云曈知道,这些年他对她所为,有她默认,有她纵容。
自小玉死在她灵器下的那刻起便注定了,一件一件勾联在一起,她与风衍纠缠得越来越深,执念也越来越深。
心魔起时,云曈曾数次想与风衍做个了结,不再往来,可每每看见他,眼里总还会瞧见另一个人。
风衍放不下,云曈也做不到。
这是独属于她和风衍两个人的较量和折磨,旁人不得干涉也无法影响,棋局落子便不得收回,他们之间非得熬出个你死我活不可。
可是现在,有一个人闯进来了。和她结下同心镯的许微竹就像一把破天斧头直接劈开了她和风衍,强势地拉起了他和她之间的命脉联系,这世间不会再有比同享寿年生死还要更扭曲的关系了。
你我将同生共死,她无法再将自己的身体血肉随意地对待,他们会一起痛,每当记起死这个极端又耍赖的念头她都得再替他想一想,为他犹豫几分。
他们将是彼此一辈子的拖累。你得带我生,我得替你活;我会拖着你死,你也无法放我独活。
云曈知道自己又走神了。
她还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也不知道那疯子把她推下来是为了什么玩意。
可她有些想他了。
许微竹,我疼的时候你在和我一起痛吗?
云曈极少有这种情绪,但她的确后悔了。
“别救我就好了,待在桃花村多好,现在还要和我这个惹祸的家伙捆在一起——”云曈顺着血水河往里走,唇间无法自抑地发出一声叹息,“傻不傻啊……”
才走两步,来势汹汹者已围到云曈面前。云曈微微笑了下,她心情低闷得连个挑衅的笑都笑得敷衍难看。
反手握住被风衍一起丢下来的银刀,她勾着手指去拆上面的银线锁,封印灵力的锁阵被她几下就扯烂了。
明晓得对她没有用,还缠上这么个花里胡哨的玩意做什么?
疑惑转瞬即逝,云曈掂了掂刀,平静道:“我赶时间,三个数。”
“一”
“二”
两声不到。
被围了一路她就打了一路,待走到血河终点,她已沾了满身的血腥气。
衣袍虽狼狈了些,但她没受伤。
血河终处,祭在高台之上的灵物发出的光照亮了整个洞穴壁岩,云曈站在岸上瞧了会,神色不动。
这就是那个疯子把她推下来要找的东西。
“真快啊。”风衍理好扇面,笑吟吟地看着走出来的女人。
云曈没有应他,只是隔着老远就把东西丢了过去。
风衍抬手接住,只是略看了一眼便又盯向云曈,眸光微动,笑意更深。
云曈皱了下眉:“别用这种恶心的眼神看我。”
风衍微笑:“何必如此戒备,我不过是看见你的衣服脏了。”
“该结束了。”
风衍靠近她的脚步忽地止住,他眼底漆黑,缓慢而沉重的凝视落在了云曈身上。
她道:“风衍,你我到此为止。”
很久,他才低声问:“凭什么?”
“凭什么……”云曈轻轻重复了他的话,两人站在血河边上,腥气与寒意具让人心烦意乱,她浑身冰凉,却还牢牢记得一件事,记得一句自她醒来后便一直想问他的话。
“这些年来,你到底有多恨我?”她望着风衍,缓缓问道。
五年前青山城内那一刀,至今仍令她心口钝痛不止。当年一步步隐忍,一件件灵器魔阵,绝非一日两日便可做到。
她很想知道,他是五年前准备的,还是十年前就开始了?
谁知风衍听见她的话反而放松了,讥讽似的问:“伤心了?”
问完他也不等她回,自顾自的点点头,笑着肯定了答案:“原来是伤心了。”
风衍忽问:“你觉得我是你的朋友?”
云曈顿了片刻,道:“从前是。”
风衍又问:“那现在呢?”
云曈:“……”
她沉默下来,风衍的笑意却扩散开来,愈发灿烂:“我杀你一回,现在是仇人了”
他已转头回去,故而没有看见……云曈在听见他的话后轻轻摇了头。
“你算不上。”她垂下眼,神情昏暗不明,低低地道,“于我而言,你不过是她留下来的……遗物。”
那对已经走到云曈身边准备动手的千斤顶傀儡猛地停下了,风衍整个人都愣住,连脸上的表情也被凝固。
“遗物。”他语调奇怪,似怒似笑,“我捅你一刀,你也给我捅了一刀啊。”
他静了许久,在云曈转身要走时又忽然开口:“如果不是你太厉害,她当年根本就不会想去蜉蝣山。”
云曈的呼吸都顿了一瞬,可是片刻后,一切失态都消失不见,她回头看着风衍,平静道:“那就继续恨我吧。”
这不是他想要的反应。
不是这样的。
她不应该露出这样的表情。
“站住!不许走!”
见叫不住她,风衍有些焦躁,紧咬着牙,脑中耳鸣不断。
“我,我已经将你献给圣女,魔族稍后便会到!你哪也去不了!”他已口不择言,话出口断断续续。
云曈本不为所动,可她的脚步却怎么都迈不出去,她站在原地反复闭眼几次,还是转了回去“你最恨妖邪魔族。那个圣女拿走了什么?还是你想得到什么?”
“风衍,最后一次。”云曈的声音好似带着叹息,“告诉我,我给你拿回来。”
风衍无法描述那一刻,他是真的恨她,可她是这世上最了解关心他的人。
你是这世上唯一理解我痛苦的人,你是这世上除我之外唯一有资格思念她的人,你应能理解我,应与我一同坠落。
本就该这样,这才是他想要的,他们就应该如此,彼此折磨怨恨,永远纠葛不休。
谁也不能擅自离开,谁也不能擅自放下。
“那个贱人偷走了她——”他的恨意终于展露,浓烈地袭向云曈,让她瞬间握紧了刀。
随着他的话语而骤然炸起的灵力在身体里愤怒地乱窜,她的动作真是快极了,大步逼近风衍,来势汹汹,气势迫人:“你说什么?”
就是这样,就该这样。
风衍清楚地看见她的反应,笑容还是恨得扭曲,心却诡异地安定下来,幽幽补充道:“那个该死的圣女偷走了师姐的轻风!”
自拜入秋水阁两人做了师姐弟后,风衍便一直称呼小玉为师姐,而轻风是小玉的佩剑。
云曈真是恼火:“你连轻风都看不住吗?”
风衍直勾勾地盯着她:“是啊,你知道的,我会的只有幻术。”
“疯子!”云曈怒吼了一声,比声音更凶的是她的手——赶在扑来的剑光前一把扯过了风衍,力气太大又太急,拉得风衍下意识踉跄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风衍才站定,耳畔便响起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轻风。”
云曈看着那把仍隐在暗处的剑,杀意尽显,弯刀已紧紧握在手中。
年轻的姑娘自黑暗里缓步走出,皮囊上是张笑吟吟的善容:“风衍啊,一点破事还黏黏糊糊说这么久,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吗?”
风衍还在云曈身后,闻言先是一愣,又很快露出一个微笑:“圣女来得可真快。”
“魔族圣女,久仰。”云曈说着,又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步,挡在风衍前面。这个姑娘看来不过十五六岁,一张脸上满是稚嫩天真之色,眼神却与外貌不符,无端让人觉得发寒。
“我才是久仰了。”圣女笑道,眼神直勾勾地定在云曈身上,视线缓慢而让人不悦地上下打量云曈,语调轻扬,“子书玉的大弟子,云曈——”
她故意拖长了音,笑容看上去无比真诚:“原来真的没死啊,我还以为风衍在耍我呢。”
“是吗?”云曈弯着眼,也做出一副笑脸,“那你得多看看我,好好瞧瞧我的样子。”
圣女歪头:“为什么?”
云曈眨眨眼,道:“因为我现在——已经想打你了!”
话音未落,弯刀已去,寒光如急影,风衍只觉手里握着的那只手臂被用力抽出,再一抬眼,她已袭向圣女。
圣女的魔气如黑雾,而她就是破雾的初晨,明亮得不可忽视,越战越勇。
她一贯如此,果断敏捷,从不犹豫。
也只有她能如此。
“会比寒崖仙君更强啊……”看着缠斗的两人,风衍轻喃着多年前从某人口中听到的话,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他忽地想起一件事,那是很久很久之前,是他们乘风大会相逢后发生的,距今……已经快十年了。
因师父安排,他和师姐在一处魔族地界解救被捉走的百姓和同门弟子,却意外中了埋伏被魔族围剿在崖下。师姐擅剑,他擅幻术,他们携手极少遇到如此险境,他们拼尽全力也没法突出重围。
绝望之际,她从天而降,如天兵神将般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哪怕是师姐。可他知道,那瞬间,那千钧一发之际从崖顶笑着跃出的身影,那以一人之力便将他和师姐带出来的女子,他确实忍不住地想:她真强。
直到现在他才想通那一刻他心底复杂的感受,那是被保护的安心感。
有她在,什么都不必担心,也不再害怕。
所以才恨,所以想折磨她,想要她痛苦。
你分明在那里,怎么会救不了?
你明明在那,为什么做不到?
洞穴之中寒意森森,风衍面上看似云淡风轻,心里却已荡起惊涛骇浪,久久难以平息。
“你的招式与子书玉相比……很不同啊!”圣女张大眼,眼睛亮晶晶的。两人身法有些相似,用武器的态度却截然相反。
“是嘛。”云曈横劈过去的一刀被挡下,她轻后退了些,以刀柄拦住挥来的轻风,反问道:“哪里不同?”
一击不慎,圣女手中的剑脱落出去,云曈眼疾手快地同时飞身去抢,两人身影交织,云曈根本没想,毫不犹豫地一脚踹飞了靠近的圣女。
长剑握入手,云曈的怒火才稍稍歇下,她回头看了眼被她踢倒的魔族圣女,又干脆地往圣女脚下甩了一刀——裂纹自弯刀下蔓延,待圣女发现碎裂的声响时她身下已裂开大片岩壁。
少女的身体很快吞没在血河里,云曈唤回弯刀,又低低地笑了。
方才那魔族圣女跌下去的时候张嘴对云曈说了两个字——“狡猾”。
这似乎也是对云曈前一句反问的回答。
“这次只是分身,等你用真身来找我,我会更狡猾。”她挽了挽刀,又收紧拿回来的剑,脸上的笑意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倒回来看见风衍还在发呆,没好气道:“还看什么,走了!”
可男人只是阴沉地盯着她,两侧安静了许久的木头傀儡又靠了过来,云曈也冷下了脸:“风衍,我不想和你动手。”
回答她的,是两边同时扑过来的巨大傀儡。
身后魔气动荡不定,那个圣女很快就会追上来,云曈一手剑一手刀,也懒得与他废话,右手一剑横插进右处傀儡脖颈缝隙里两下拆了,左手则直接一刀砍碎了左边来的傀儡脑袋。
只是片刻,两个木头傀儡均废在她手里。
“云——”
“闭嘴!”
后面轰的一声巨响,云曈头也没回,一剑劈了头上的石壁,一把揪住风衍的衣领拽着就往外跑,她们要赶在洞穴被石块封住前出去。
云曈心烦,也不想再和人打,出去连结了几个印,一口气拖着风衍离开了魔界。
风衍刚想说话,就被直接甩了出去。他沾了一身灰,低低地苦笑了一下,又想刺她几句时视线里闯进了一把剑,剑首挂着的剑穗微微地晃,忽闪忽闪的。
师姐喜欢亮闪闪的东西,所以轻风的剑穗他特意编进了银线,她还喜欢叮叮的清脆响声,所以剑穗的流苏末尾他还吊了几粒白玉珠子。
此刻在他面前的白玉珠子也顺着微微晃的剑穗互相碰撞,声音很小,根本压不住来到他身边的那声笑语——“我最喜欢的轻风挂着我最喜欢的小风为我做的剑穗,全部都是我最喜欢的!”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接剑,她甩他的力气毫不留情,放剑的动作却轻得不能再轻,轻风稳稳地回到了他手里。
“你哭得真丑。”他耳边鸣鸣不止,直到云曈的声音又飘进来他才愣愣地抬起头。
“拿好了,再被人抢走,我真要你好看。”
她已转身过去,风衍却如被击醒,低低地对她道:“是我挟持了你。”
“别和我装傻。”云曈站住了,却没有回头,声音冷淡。
他知道,凭她方才与圣女的交斗和拆那两个千斤顶傀儡时的功力他便清楚得很,以他的实力,根本无法束缚住她,更不必提困住她。
他对云曈的纠缠,在于她的默许,一旦她下定决心,那便无可能了。
风衍紧抱着剑,身体却动也不想动弹,在原地看着她:“你恨我吗?”
云曈道:“我讨厌你。”
身后忽然安静了太久,久到云曈都等不及要走了,后面那个人才嘶哑地发出了声音:“我好想她……”
什么恨不恨,什么讨厌不讨厌的,都在云曈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烟消云散了。
“我走了。”
说完,她没等他的回应,大步离开了。
快步走了很久,云曈又突然停下,藏在草丛之后,压下灵力,将自己的全部声息掩住。
她真走运,才走两步就又被别人跟上了。
灵息靠近之刻,云曈果断地拔刀劈去——
没有想象中的敌人,与她的银刀对上的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
鲜血自指缝间流出,直到血滴沿着刀身滑落至刀柄,不属于自己的血顺着自己的刀流到了指尖,云曈握刀的手才不受控制地往下压了一下。
她唤道:“寒崖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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