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贞十一年，京城八月，溽暑渐消，爽秋悄临。
清晨，御河水面平静，微风拂过，泛起层层涟漪。河畔垂柳依依，长条随风轻摆，枝叶虽不像夏日那般葱郁，却别有一番韵味。
河畔垂柳下，一辆青棚马车缓缓驶来，车轮碾过地面，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沿着河岸径直奔向建康街，那一带住的都是闾阎细民，街道两旁房屋低矮、错落林立，处处弥漫着生活的烟火气息。
马车稳稳停驻在一户人家门前。柴扉由粗粝原木拼接而成，旁侧矮墙是泥坯筑就，爬满了翠绿的藤蔓，零星点缀着几朵不知名的小花，于风中摇曳。
马车甫一停稳，未等车上之人迈出，屋内便匆匆奔出一人。
只见其神色焦急，脚下步伐凌乱，几步便赶至车旁，口中连声道：“王大夫，您可算来了！快些救救我家蓁蓁……”话未说完，脸上已满是焦急与恳求之色。
王大夫听闻，神色一紧，即刻提步往屋内疾行。林父心急如焚，紧紧相随，边走边道：“我家蓁蓁心善，昨日夜里，在河中救起一孩童，回来后便高热不退，整个人昏昏沉沉……”
屋内，但见一女子卧于床榻之上，双眸紧闭，额间布满细密汗珠，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一旁，一位妇人正手持布巾，轻轻为女子擦拭着额头的汗珠，眉头紧锁，神色间满是焦急与忧虑。
林挽歌此刻头痛欲裂，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昏昏沉沉，意识混沌。
恍惚间，一道带着哭腔的女声在耳畔响起：“囡囡啊，你可千万要撑住啊！老天爷呐，求您开开眼，保佑我家囡囡平安无事……”
那声音带着无尽惶恐与祈求，絮絮叨叨，不绝于耳，扰得林挽歌愈发头痛难忍，只恨不得寻个清净之地，躲开这纷扰。
终于，林挽歌悠悠转醒，缓缓睁开杏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忧心忡忡、皱缩成核桃的面庞，那张满是褶皱的脸的主人见林挽歌醒来，核桃般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满脸欣喜。
林挽歌抬眸，无声打量着四周。屋内陈设简约质朴，却处处透着融融暖意，几处精巧的妆奁、绣着花鸟的帷幔，无一不彰显着这是一间女子的闺房，只是这布置有些陌生，不似南疆风格。
‘这是何处？我为何会在此间？莫不是我遭人暗算后被救了？’这般暗自思忖着，林挽歌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当初被刺伤之处。
没伤？
见女儿醒来后默不作声，又在身上四处摸索，林母那刚舒展开来的脸又皱成了核桃。
恰在此时，王大夫与林父匆匆赶来。林父见女儿已然清醒，刚松了一口气，便听林母焦急道：“王大夫，您快瞧瞧我家囡囡这是怎么了？醒来后一言不发，该不是高热给烧坏了吧？”
王大夫闻言，急忙上前，抬手为林挽歌把脉。片刻后，他缓缓开口道：“蓁蓁并无大碍，只是昨夜下河，受了寒气，染了些风寒罢了。我这便开一副药方，按时煎服，不出几日便能痊愈。”
林挽歌却震惊，大乾语，他们竟是大乾人？这里是大乾？
又见他们的服饰，确不是南疆人，难不成她是被人从南疆丢到大乾来，又被这户人家救了？
平复了下纷乱的思绪，对眼下形势有了几分了然，不知为何，这户人家把她错认成了他们女儿，她昨夜分明还在牢房，怎会下河受凉？好在幼时随阿爹学过大乾语，念及此处，她轻声说道：“多谢伯父伯母关怀，只是你们恐怕认错人了，我并非令爱。”
林父林母闻言，顿时惊愕万分，两人面面相觑，随后齐齐转头看向王大夫，那眼神仿佛在说：‘这就是您说的无大碍？’
王大夫被二人瞧得有些发懵，又细细为林听晚把了一次脉。正暗自疑惑之际，忽瞥见她额头处有一丝红肿，顿时恍然大悟，解释道：“令爱这是磕到了头，再加上持续高热不退，出现记忆错乱也属正常，不必太过忧心，调养些时日，自会恢复。”
林父林母听后，心中大石总算落地，忙不迭向王大夫道谢：“多亏小溪帮忙，去请了您来，不然我们真不知如何是好。”
林挽歌：“？”
她笃定自己并未磕伤脑袋，记忆也清晰无比，何来错乱一说？
待林父林母出去送别王大夫，林挽歌起身，在房内四处打量。
忽然，她的目光扫过一面铜镜，恰好映照出自己的面容。
只见镜中女子，柳眉弯弯，恰似春日新柳，一双杏眼清澈明亮，仿若盈盈秋水，鼻梁小巧而挺直，为这张面庞添了几分俏皮与灵动。
这张脸，分明不是她的！
*
是夜，人定时分，夜幕低垂，将整座繁华的城池悄然笼罩。白日里喧嚣热闹的街巷，此刻已归于静谧。
挽歌凭窗而望，皎洁月色似碎银倾洒，悠悠漫上窗棂。
既而，林挽歌喟然长叹，方认清现实，借尸还魂这般奇事，竟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上！她穿到这具身体之前，林蓁蓁已然离世。
林挽歌不想欺瞒，待林氏夫妇送王医正离去，她便向其剖白此事真相。
可无奈，林氏夫妇坚执以为挽歌高热致神志昏聩，毕竟，借尸还魂这等离奇荒诞之事，确实是难以取信于人。
林氏夫妇又焉能料得，他们的亲生女儿早已香消玉殒，如今留下的不过一具躯壳和一孤魂野鬼罢了。纵林氏夫妇信，此等残酷真相，挽歌又何忍全然告知？
但她已然占据其女之躯，思及此，挽歌遂向窗外明月长跪，立誓道：“我林挽歌，自今而后，必视林氏夫妇如亲生父母，尽心侍奉。林姑娘在天之灵，亦请宽心，待时机成熟，挽歌定当如实相告，绝无欺瞒。”
言讫，她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南疆之地，月之尊崇，犹大乾众人信奉老君、佛祖，南疆子民对月敬畏非常。旧传于月下立誓，必为神明所制约，背誓者，神罚加身，终生蹇滞。
林挽歌誓成方起，眉心之处陡然闪过一道蓝光，渐渐浮现一蓝色蝶印。蝶印精巧非常，蝶翼纹理，细腻天成，幽光微漾，似藏玄力；碟身栩栩如生，若将振翅而飞，灵动中透着威严。
察觉身体有异，林挽歌急趋铜镜前细察。见此蓝蝶之印，心下顿悟，这是前世她身为南疆圣女的凭证，乃南疆圣女方会持有。
凝体内蛊力，掌心现一蓝蝶，与眉心之印如出一辙，此乃南疆灵蝶，一旦择其主，生死相随，主亡则蝶散。
未料此蝶竟随林挽歌穿入此躯，灵蝶绕身翩跹，灵动非常。林挽歌探体内，发觉前世所修蛊术，亦随灵蝶而至，也好，于今之身，倒多一屏障。
既而，林挽歌聚蛊力，施秘法，蝶印于额间渐隐，直至不见，这才稍放下心来。
如今虽魂穿此身，周遭暂安，但她仍心存疑惑，借尸还魂之事，绝非偶然，背后必有人暗中操控。只是，那人复活她的目的究竟何在，所要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她竟无所知，满心惑然，亦不知如今南疆局势究竟如何。
然而，林挽歌心中明白那幕后之人欲假百姓以稳固声望，断然不致害民。是以暂不急于归南疆，况且今时势难测，敌友莫辩，遽归亦无益处。
至于身后之事，林挽歌不甚萦怀，毕竟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百物生，既来之，则安之。
思及于此，倦意顿生，未几，林挽歌便沉沉睡去。
*
翌日清晨，林母晨起，便闻院中隐隐有声。步出院门，正见林挽歌双手十指撑开，屈成虎爪之形，高举过顶，与此同时，双足脚跟缓缓提起；旋即，双手徐徐下落，脚趾紧扣地面。
但见她动作张弛有度，变化之间，驾轻就熟。
挽歌听得开门之声，转头瞥见林母，当即收了动作，展颜笑道：“娘，您醒了。”见林母面露疑惑之色，遂解释道：“此乃五禽戏，常习之，可强身健体，亦能预防疾病。”
挽歌自借身还魂以来，察觉林蓁蓁这副身躯毫无功底，体质孱弱，行不过数步便气喘吁吁。思忖之下，决意先以五禽戏强身。
她素来行事，偏爱凭己之力。遥想前世，她武艺虽未臻绝顶之境，却于众多高手之间，亦颇负声名。如今没了武功傍身，心中总觉少了几分踏实，故而有此打算。
林母微微颔首，似懂非懂，心中却只觉欢喜。自家女儿竟懂得养护身体了，往昔蓁蓁生性慵懒，不喜走动，又颇为挑食，如今却似脱胎换骨一般。单说昨夜，她竟将饭菜吃得一干二净。林母暗自思忖，莫不是这脑袋磕了一遭，反倒将从前那些不良习性一并去了。
挽歌抬眸，向内屋望去，未见林父身影，遂开口问道：“娘，爹何处去了，可是出门了？”
林母轻语：“你爹天未亮便往茶引所交纳茶引税、领茶引去了。”于本朝，茶商采买茶叶，皆须持有官府所发茶引，此茶引是大乾茶叶运销的凭证。茶引分为长引与短引两种，长引行销外路，限期一年，短引行销本路，限期一季。林父采办的茶叶，多售于京城之内，故常用短引。
林家有一茶铺，平日里主要做百姓的生意，靠售卖茶叶和茶点来盈利。林父为茶商，做些倒卖茶叶的小本买卖。
因着林挽歌染恙抱疾，家中茶铺闭业也一日有余。
林挽歌似懂非懂点点头，她常年在南疆生活，对大乾茶叶生意的门道并不清楚。
恰在此时，林父回转。他踏入院门，见母女二人于院中低声交谈，气氛融洽，又见女儿神采奕奕，不由得面露喜色，朗声道：“阮娘，蓁蓁，我回来了！”
晨膳之时，林父谈及茶叶采买之事，林挽歌于旁侧凝神细听，全神贯注。林父见其这般目不转睛、心无旁骛之态，不禁笑道：“你平日最厌闻此等生意之事，缘何今日听得这般入神？”
林挽歌生性好奇，于这大乾之地，目之所及皆觉新奇。只是这茶叶生意，行业隐语繁多，令她懵懂不解，故而虚心向林父问询。
林父见女儿如此关切，心中欢喜，自是乐意与她细细道来。二人一问一答，相谈甚欢。
林母见父女二人相谈正酣，唯恐林父忘却稍后待办之事，无奈提醒：“老头子，别忘了你还要去茶悦馆，与那李掌柜商议茶叶采买一事。” 旋即又对林挽歌温声道：“蓁蓁你一人在家，定要将门户关紧，可以做做女红、看看书解解闷儿，要实在无聊，就去找你李叔家小溪玩。”
父女二人同声答应。
言罢，林母便收拾停当，前往自家茶铺开业。
林母走后，林挽歌便央求着林父带她一同去。她初至此地，对大乾所知甚少，忆起上次踏入大乾地界，已是六载之前。听闻茶馆之处，人多嘴杂，消息流通极快，实乃打听诸事的绝佳之地。
“不行！”
林父满口回绝。蓁蓁的病才见起色，且此时天气渐凉，病体尚未痊愈，贸然外出，恐遭风寒侵袭，何况王大夫交代过这几日要待家养病，休养生息。
她见林父担忧，遂返回屋内，在襦裙外又着一件紫色立领对襟短袄，又取帷帽戴于头上，将面容隐于帷帽下。
在大乾，寻常民户家女子出门，本无需刻意避讳，亦鲜少有人戴帷帽。然挽歌身染风寒，虽已有好转之象，但仍有传染给他人的可能，为免给旁人带来不便，便特意戴上帷帽，将自己遮护起来。
见女儿如此坚持，林父无奈，只得应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