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下自成蹊

1

腊月十二,无仪城下了场雨夹雪。

她站在西钱湖岸堤两个时辰,雨滴混杂雪碴淅零零地落下来,掉在桐油伞面上的细碎声音很寒冷,像这个漫长的隆冬。

无论如何,她今天都要等到李言蹊,后半生的富贵荣宠抑或是艰难困苦,都在那位一无所知时移交给了他。

“啪嚓啪嚓——”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将落到伞面上的雨雪碾出细响。

好冷啊,邵桃贞哆嗦着拢了拢斗篷,忽又探出左手,轻轻在脸颊上抹了一下。两指指尖染着一些些莹白粉末,仔细看,还有细小的粉红色。

她的妆容晕开了,在这里站了那么久,即使拿着桐油伞,依然免不了几下斜风冷雨刮到脸上。

为了这次见面坐在梳妆台前大半个时辰,妆花得却很无情,还好等待并不是遥遥无期。

那个穿樱草色大氅的男子身形清瘦,长身鹤立于船头。

他眺望堤岸,望见柳树畔的一抹青影时,眼睛里忽然露出令人无法理解的神情,似生欢喜,却避之不及。

他款款地从靠岸的船上下来,无意似的选了另一条路快步离开。

然而被人抓住了衣裳,他只得停住了匆匆离去的脚步,身后是女孩子卑微可怜地祈求,“李哥哥,你能不能不要走。”

“李哥哥,给我点时间,我有话要和你说。”她应该在这里等了很久,语气才冻得干瘪脆弱。

李言蹊转过身,疏离地往后退了两步,“邵小姐,男女有别,敬请自重。”

“李哥哥,”邵桃贞又抓住了他的衣袖,眼神中满怀希望,“救救我,救救我……”

“李哥哥,我爹娘要把我嫁给梁王当侧室。梁王年纪比我爹还大十岁,他长孙女就比我小两岁。李哥哥,我不想嫁给他,我不要嫁给他!”

她说着跪倒在了他膝前,眼眶一片通红湿润。

快半年没见面了,她好像比盛夏时消瘦了很多,苍白的面色,枯瘦的脸颊,看得他心头一颤。

会不会又是她的诡计?他不是没有根由地怀疑,她这般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城府和心机一向都是可以的。

而她用在他身上的心计已经令他寒了心。

他没扶起她,任由她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推诿道,“邵小姐,骠骑大将军和夫人做主定了你的婚事,我李言蹊一介草民,也无法改变将军和夫人的决定啊。”

骠骑大将军的女儿和平民李氏的子弟本就是两路人。

“李哥哥,”她绝望地低叫道,眼中涌出滚滚热泪,“你是不是讨厌我了,你以前都是叫我桃贞儿的。”

2

他以前不仅和母亲那样喊她桃贞儿,见到她时总是笑意温柔。直到半年前,兰河水畔,他猩红着眼睛扇了她一耳光,“邵桃贞,我真是看错你了。”

那晚,刚从兰河水中死里逃生的邵桃贞,浑身湿透,心有余悸。李言蹊那扇耳光,没留着手劲儿,她踉跄着退了几步,依旧摔在了地上。

瞬时,眼前漆黑一团,“嗡嗡嗡”的杂响纷涌而上窜进脑袋里。

她当时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心里对李言蹊的怨恨之情却像烈火猛燃,他怎么能打她呢。她委屈,更愤懑难平,回府后当夜发起了低烧,遂染成一场大病。

他们半年没见面了。盛夏时江边开得红胜火的花儿早已凋谢,光秃秃的枝桠还立在那里,等待再半年后的又一个夏至。

而邵桃贞原来以为,她这辈子和李言蹊都不会再见面,就像开在江边的繁花忽而某日就被连根拔起摧折殆尽,不会等到再一次。

如果不是她那出身范阳卢氏的母亲一意要与未央宫的主人攀亲,她的姻缘和半生幸福已经被根蚕丝线吊在了火堆上,她抵死都不会来找李言蹊的。

“邵小姐,你找错人了。李言蹊一介平民,李家族中既无达官显贵,也无富商巨擘。”

他猛然往后退了半步,故意将不知何时抓住他裙衫的邵桃贞撇开,“既然大将军和夫人已经做主,你来找我也是无济于事。”

猝不及防地,她往前倾了倾身子,仿佛要磕到地上。

“邵小姐,”他凝视着她,语气淡淡,“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是啊,正如他所叙说的那样,李家是无仪城里的普通人家,他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人,他凭什么能改变统领十万兵马的大将军和名门望族出身的夫人的决定?

她抓住他上衣的衣摆猛然站起,脱口即是,“李言蹊,因为我喜欢你。我能想到的人只有你,李哥哥,就算我很不想承认,可我的心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才是我的依靠。”

“李哥哥,你不喜欢桃贞儿。”她泪流满面,说着久矣知晓却不肯承认的事实,“所以桃贞儿嫁给谁,和李哥哥都没关系。”

“明明半年没见到你,夏天听见窗户外草丛里的蟋蟀窸窣叫声会想到你,秋天梧桐叶一片一片落,感物伤情想到你,心疼得厉害。”

她说得很慢,断断续续的、带着些寸心破碎的声音,似乎是为了让李言蹊怜悯于她——她已经赌上了一切,不能打动李言蹊,哀伤将缠绕她的有生之日,又或者这本来就是真情流露。

李言蹊没说话,眼睛盯着邵桃贞,脸上瞧不出一丝惊讶、欣悦或是其他。显然,他并未被她的言辞触动。

她失败了,但她心有不甘。

她忽然伸手揽住了他的脖颈,踮起脚吻住了他的唇瓣。害怕被推开,她死搂着他,大有死在他怀里亦甘之如饴的意味。

“邵桃贞,你疯了。”他把她扯了下来,手背迅速地擦过被她咬得破了皮的唇瓣,斥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邵桃贞轻轻地笑了,眼睛满是泪水,“李言蹊,别忘了我。”

3

若说起邵、李两家的关系,一个是骠骑大将军,一个是无仪城庶民,应该八杆子也打不着一块去。

巧就巧在,骠骑大将军府和李家比邻。李家有棵百年老梅树,大将军府后院有棵老得不行的桃花树。邵桃贞十一二岁时,丫鬟大清早来扫后院,发现梅花树竟然在一夜之间变了模样。

乌黑的树干将倾不倾得歪斜着,光秃的枝桠长得能够到隔壁足隔了三尺的李家的围墙上,比原来那棵大上许多,也更显老态。

丫鬟手中扫帚“哐啷——”一声砸在地上,随之响起更尖利的尖叫声。那个风雨过后的翌日清晨,半个骠骑将军府的人都被吸引到了后院。

老院公胡子全白,背佝偻得像老龟壳,“小人还像九小姐那么大时听乡中老人说,不管什么东西老而不死则成精。这梅花树在本宅邸修成时就种下了,比小人年纪还得大上一倍哩。”

哦,是梅花树太老了,成精了才一夜之间变了样子。

掌勺的胖厨子却有不同看法,向将军府主母卢夫人作个揖便道:“昨夜无仪城下了好大一场雨,打雷又闪电的,小人睡着睡着听见一记惊雷,好像正打在我们后院里。”

胖厨子的声音陡然变虚,“这老梅树可能被雷劈了一下,渡过劫化形了。”

后院里的奴仆闻言议论纷纷,听人讲过的妖邪怪异之事都献宝似的挖出来讲给旁边人听。

天晴时给花草浇水,天阴时打扫□□的张公这时也闲不下来。

“我以前听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说,他爷爷还是他太公那辈的同村人天快黑时侯在山路上走,迎面碰到另一个村里人和他打招呼。”

旁边的年轻仆役很快地问,“然后呢?”

“他当时没感觉哪里奇怪,到了山下才想起来那个和他打招呼的人死了好久。”所述略显诡异,张公语气中却带些亢奋,声调短促地上扬了一字,“嗬——他想起来背后直窜冷汗,腿都软了。”

由此可见,男人虽然对女人们凑在一块儿说长道短嗤之以鼻,但是老少爷们儿听这些和讲这些有的没的的兴趣和热情,并不见得比三姑六婆少个一丝半点。

这撮人讲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诡闻,另一撮人表情扮演着严肃,舌头发自天性地辛勤弹动。

“这梅花树挨个雷就化形了,”腰粗手粗的帮厨戳了戳旁边四十来岁的养娘,“你说该不会是真成精了吧。”

“谁知道呢,不是说什么精怪要修炼化形都是要渡雷劫的嘛。”养娘手遮住嘴,好像这样别人就真听不见了。

帮厨配合地将脸贴近,也用手遮住了嘴,“那可怎么办,万一它真的过了昨晚雷劫变成妖精了。”

她忽然一激动,“这梅花妖精也是妖精呐,说不定会吃人的呐!”

经由这两人似乎确有其事般那么一聊,本来没影的事儿都好像让好几人目睹过。骠骑将军府后园长着的,正是害人的梅花精。

“够了,”被奴仆簇拥在中间的少妇突然喝道,“从现在开始,和这棵梅花树有关的一切都不准再提了,当面不行,背地里也不行。”

“谁再敢议论这棵梅花树,或是把半点消息放出骠骑将军府的,让我晓得了,通通拉下去打五十大板。”她的身材依旧纤细,面目还如二十出头般姣好,威严仪态却令人不得不臣服。

如卢夫人一般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往往都是她这样的高贵华瞻、沉稳端庄。

五十大板打下去,不死人也成了残废。虽然骠骑将军府内令行禁止,但后院梅花树一夜之间变化的怪事还是传出了府,所幸知之者甚少。

理所当然地,被一墙之隔的、梅花树枝攀过去的李家知晓。

那时候是崇甘十八年五月,邵桃贞十一岁半、李言蹊十三岁。

李、邵两家的故事就是从这棵长在骠骑将军府里,枝干却攀到李家外墙上的老梅花树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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