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有些心焦,她着急地在院子上面飞来飞去,给自己上的保护罩被雨接二连三地砸也不在意了。
她听见一片寂静之后,里面忽地传来“啪”的一声。
她心一颤,随后意识到,这是皮肤暴力击打另一片皮肤的声音。
她不管不顾地飞进了房子里,还好里面黢黑一片,只有窄小、破败的窗户,透出外面昏暗的天色,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她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进去之后,她其实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看着那个女孩自从接近这个房子起,再也没抬起过的头,背对着墙,陪着那个女孩,一起无言地站着。
一起面对着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那个翘着辫子的女人,食指尖利地刺出去,直指女孩面门,土黄的仿佛裹着浓痰的唾沫星子比外面的暴雨还要嚣张,不受风的制约,肆无忌惮地朝着四面八方扩展自己的领土,而它领土的笼罩范围,大部分都在女孩的身上。
她声带里似乎藏着扬声器,话语在发声的瞬间就被有目的地扩大,吐露出主人极度强烈极度缺乏情绪的情绪。
“摆出一副丧门脸给谁看呢!瞧你那捯着金装也一副没出息的虱子样,三不着四不够的,钱钱挣不到,活活不想干,我怎么生了你这副懒骨头,贱样,”她露出像是对仇人一般的深恨的眼神,有生着猩红铁锈的钝刀,在她眼里剐着,剐着她瞳孔里反射出的女孩的人影,“死回来就知道跟个木桩子似的杵在人面前,苍蝇都没你烦人,你还杵,你还杵!死猪一样,听不懂人话吗?!”
那女孩慢慢抬起脸,露出印着红色巴掌的脸颊,这巴掌像是有奇怪的传染的魔力,明明印在脸颊上,却让她的脖子和耳根,她的脑子,她的胸膛,她的五脏六腑,都发热、发烫、发着火辣辣的刺激感。
她眼珠子转了一下,看了一眼面前的女人。
两人站在一起,女孩明显比她高,可是为什么,却显得远比她卑小呢?
女孩转身,朝着女人的指示,寻着能干活的方向去。
很奇怪,明明是远离,女孩的身体,却看着高大起来了。
越远离,就越高大。
白日奇怪于女孩的奇怪之处,忘记奇怪自己了。
她是一个魔王性子,很显然,行事向来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在这个女孩面前,却总是屡屡碰壁、收敛、怯懦。
她主观上还没意识到这个事情,然而这个客观事实是明明白白存在在于此的。
那个女孩将泡了水的玉米粒收进网筛里,竹匾也立起来,让它们滤着水。
女人靠在一副躺椅上,眼神遥遥盯着她做事,嘴里不留情面地品评道:“不知道发的哪门子疯,把玉米粒弄到院子里去干嘛,一下雨全潮透了!存心给人找不痛快,我费了老大劲搬回来,哎哟我这把老腰,年轻时候养活你往死里干活噢,现在年纪大了也捞不着你的好,天天干糟心事......”
女孩默不作声,眼睛都不眨一下地低头继续干活。
她做事真正的缘由,不想,连在心里冒个泡都不必,只当做女人的控诉全是史上最有力的指控,她就是这么一个既十恶不赦,又蠢钝如猪的垃圾。
白日人已经傻了,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在看一幕发生在过去,现在被重新拿出来演绎的剧,一道屏幕把她隔绝在了演绎之外,她无从下手也无从置喙,只能寂然地看着事情走向既定的但由于她没了解过历史所以对她来说是未知的结局。
女孩擦桌子、扫地、淋着雨到院子里洗衣服,踉踉跄跄地拎回从井里打完水的水桶,一趟又一趟,填满水缸......
那个女人又说话了:“你老母我饿了!能干点的早就烧好饭等我吃了,我当年又带你又洗衣做饭都利落得很,你怎么拖拖拉拉半天干不完一点活!真是贱胚子,下贱货,一点小事都干不好......”
白日看着她舒舒服服地躺在椅子上,眼睛半眯着,嘴却嘚啵嘚啵发射着刀光剑影,觉得实在稀奇。
她偷偷摸摸看了一眼忙碌的女孩,向女人扔去了一个沉默是金魔法一个幻痛魔法一个自怨自艾魔法。
然后安心等她发作。
果然,她沉默了,不再乱喷毒液了,也开始全身都疼了,这个疼痛魔法不是剧烈的,而是细密的、绵长的,存在感很低,但是会让人哪哪都不舒服哪哪都觉得不顺心,每当人快要习惯这种疼痛的时候,痛感就会加剧,让人无法忽视只能更漫长地忍受它,抱着“也许忍忍就过去了”的希冀。
而最绝的是这种疼痛会让人忍不住“哼唧”,以至哀嚎、惨叫。
瞧她忍不住叫唤的样子,要不是沉默魔法就要让她得逞了。
哎?
不对。
最后一个魔法呢?
白日感觉到自怨自艾魔法落空了。
怎么会这样?
从学习魔法以来她落空的经历寥寥可数,要么是因为对方太强,要么就是魔法在选择对象上不可施展。
她不死心地又扔了几个魔法,为了控制变量她还扔了别的让人不好过的魔法,可是只有自怨自艾落空了......
白日其实心底已经有猜测了。
对方比她强肯定是不可能了,毕竟别的魔法都能用,那么就是第二个答案了。
什么叫魔法在选择对象上不可施展。
比如一块本身没有生命的石头,给它施加一个说话魔法,这行不通,因为有生命的东西才有语言,才能说话,没有生命的不能,魔法并不能凭空赋予生命。
在这种情况下,魔法办不到要办的事,就会落空。
这也就意味着,想让这个女人自怨自艾,是魔法办不到的事情。
白日隐隐明白什么了,她目光复杂地仔细看了女人好几眼,对于她内心的强度表示了敬佩。
在她的世界里,完全没有责怪自己这个概念,她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如果有问题的话所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的责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无可置疑的内心极度坚定的人。
白日忍不住咋舌,她还真是头一次见到,心这么硬的人。
这里的“硬”真就是物理层面上的硬,铜墙铁壁高筑,把一切自己抗拒的都隔绝在外,密不透风保卫着自己的意识。
不用再看了,也不用再尝试了,对于这种铁石心肠的人,没理说的。
白日再看向女孩劳碌的身影时,又多了些新的感受。
如果自小都在这样的人身边长大、一直被这么对待着......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现在的她,好像也是一个心门紧闭、封闭自己的人,与这座暴雨中的房子一样,滞闷得透不过气来。
可是,在外面的那场相遇里,她分明还在向外拓展自己。
很快,女孩注意到了她母亲的异常。
毕竟平日里她一直都在喋喋不休地训斥人,何时像现在这样沉默过一段时间。
她扭头往母亲的方向看,见状白日赶紧给女人身上加了个酣眠魔法。
于是女孩看到的就是她母亲张大嘴睡着的模样。
她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也没有接着探究母亲情况的意愿,回头继续干活了。
白日也松了口气,昏睡过去跟睡着到底还是不一样的,要是这个女孩察觉不对执意深究,就会发现,她的母亲,是叫不醒的......
无论如何,现在都不是个她暴露自己的好机会,白日深深看了一眼女孩的背影,给她留了一个标记魔法,方便以后找她,之后,就离开了这个沉重的房子。
当然,临走前,她不忘把女人的酣眠魔法解开了,施加到她身上的疼痛,当然要她清醒着感受最有意义啦。
沉默是金魔法嘛,也解开吧,不能说话会很快暴露的。
但是不能让她叫唤,要让她自己忍疼还不能作声,那就给她一个浑浑噩噩魔法好了,这个魔法是让她的脑子主动屏蔽掉疼痛相关的想法,让她无法思考这个疼痛从哪来要持续多久,她只能麻木地受着疼,像一场生来就带有的体会。
做完这些,白日就出去了。
她在女孩身上留下的标记魔法相当于一个单方面传感器,可以把女孩的所见所闻隐约传递给她。
这个魔法很看重适配性,她之前也对别人用过,有的传来的画面像一场模糊而荒诞的梦境,有的时而清晰时而被浓雾遮掩,有的仿佛信号不良般一直出现马赛克和杂音......
白日就没见过可以跟她稳定传感的人,她身上好像有什么信号屏蔽器,让她无法接收别人的信息。
明明别的女巫这个魔法用得很顺溜来着......就她不行......
所以,白日这次对女孩也不抱期望,能模模糊糊感应到她就谢天谢地了。
她轻飘飘飞了出去,在临走之前还是还是不忍心,给女孩加了一个轻松魔法,让她干活可以更轻松省力。
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白日对着这个院落,在心里说。
她刚飞得远了些,脑子里就传来一些隐约的记忆。她很是诧异,片刻后她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女孩家的轮廓。
过去与现在的画面重合,在她眼前一一展现。
她看到一个女孩——就是房子里的女孩——独自拿着证明,走到当地的户口登记所里,她听到,她对人家说:“我要改名。”
“改成什么呢?”
“夏尽无。”
霎时间雷声大震,在世界间轰鸣不绝,她的眼前狠厉地劈了一道紫白的光,贯穿过天际。
在这个瞬间,她可以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鼎沸的人声。
她周身的雨,愈发瓢泼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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