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古庙,离叶萋萋。
陈煜蜷伏在徐巍怀里,似一只重获新宠的伴犬,承欢在主人肩畔,反复温存流连。
徐巍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他的靠近,这毫不意外的亲密,于他而言是一场注定好了的山洪时雨。
两人呼出的白汽,交缠晕荡成雾,起落在面孔间,如绣绸云锦,延连难绝。
徐巍抽出一只手,顺势推开后窗,大片月色拢进蠹木窗沿,将眼前人的脸照得更加清透,
“这时候下山,恐怕也不太方便,夜路太难走了。”
徐巍忧心忡忡地看了外头一眼,抽出一团卫生纸来。
陈煜拿它点了点眼眶底,从徐巍身上别过腰,望向窗外,“徐老师也会迷路吗?”
“我当然会迷路。”徐巍说,在心里——是你总让我“误入歧途”。
是你初见时留伞,倚靠在廊下,春水含情。
是你酒后微醺,拿过烟斗,吹出那口让人着迷的雾。
是你踩在盛满格桑花的水塘前,替自己掠去肩头上的碎花瓣。
也是你,灯下遇蛇,故作姿态地抱住自己,说自己怕蛇,寻求安抚。
你的心机,你的把戏,你无所不用其极的谋算,你的恣傲,构成了一座潘神的迷宫。
入世的许仙哪能玩得过千年白蛇?出世的法海方能与你勉强一战。
“徐老师,你信鬼神之说吗?”
陈煜的口吻飘渺如云雾,他站起身,走到供桌前,将横七竖八的神像一一摆正。
徐巍如实摇头,“我不信鬼,也不信神,但我是信你的。”
“信我什么?”陈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就着蒲团跪下,“我们只能算是同事,而且还是只能算三个月的那种。三个月到,我回北京,而你还在这儿,你知道的,在故事里,白蛇总要回到天上去,他并不属于人间。”
徐巍看着他的背影,跟了过去,自己的影子盖过他的影子。
两片黑影像要拥抱在一起,却还是绷着一根弦,失之毫厘,也差之千里。
徐巍说:“或许吧,但人世间的很多事如果不试一试,恐怕连三个月的快乐都没有。只要是欢愉,哪怕片刻也是好的。”
“徐老师快乐吗?”陈煜转过头,盯着他的眼睛,动了动嘴皮子。
“陈老师在,我想我是快乐的。”徐巍将手搭在他肩上。
徐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对陈煜如此直白地袒露心声。
他们之间有太多隐秘的、欲语还休的旁白,彼此好似掌握着一种只有他们二人能读懂的语言。现在,此时此刻,这种语言走向通俗、面向群众,它被翻译成人类通识的文字,外人将它形容为“情话”。
陈煜回身一笑,“徐老师你知道吗?四大天王里的广目天王,手中就持龙或蛇。在剧本里,白素贞,我是说我要演的那个角色啦,原本只是广目身边的一条小蛇。”
陈煜少有地在外人面前谈起戏,即便是靳青,他也很少同他提及过《白蛇》。
“有一天,他趁广目不注意,偷溜下凡,被一位捕蛇郎抓获。蛇儿以为自己小命难保,垂死挣扎。却没想到那捕蛇人没有杀它,而是将它盘在脖子上,天天带在身边,精心喂养。”
“后来呢?”徐巍听得仔细,从前为着工作上的审慎态度,他不敢多问陈煜有关《白蛇》的事。
如今听他自己讲起,徐巍亦觉得有趣,这是他从未听过的版本。
陈煜继续侃侃:“后来那乖蛇儿回到天上,告诉天王,人间四季如梦,春有飞莺,夏有荷红,秋有枫丹,冬有霜雪,最重要的是,还有许仙。”
“就是那个捕蛇人?”
徐巍微微一颚,毫不费力地猜中了陈煜接下来要说的话。
陈煜点头,“他向天王坦白,自己爱上了那个叫许仙的凡间男子。而身而为仙,思凡的下场就只有一个,就是剔骨为妖。”
“后来……”陈煜顿了顿,摇头苦笑,“后来……也就是剧本里提到的那些了。白素贞情愿做妖,也不愿做神。白素贞初化人形,白素贞勾引许仙,白素贞端午化蛇,白素贞仙山盗草……”
“可怜的白素贞,懵懂的白素贞,一腔深情地付出着。可惜无论他如何付出,这一世的许仙都无法接受他是蛇妖的事实。”
陈煜走到窗边,没有服化道,没有镜头和灯光,甚至连剧本都没有,他却像是真从人变成了蛇,一条正在流泪的白蛇,望着窗外,目色悲戚。
“你知道我最喜欢《白蛇》里的哪一幕戏吗?”
陈煜偏过头,这下徐巍看清楚了,他真的在哭,虽然他不知道,陈煜的眼泪因何而来。
“我最喜欢的一幕,是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他自顾自道:“被封塔时,白素贞飞快回想着过去。广目告诉他,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观世音劝谏他,情海无涯,回头是岸。乃至于法海也在诫斥他,人妖殊途,天理难容。可他不懂,他就要爱,剔骨抽心地爱,哪怕水漫金山、殃及无辜,哪怕沦为千秋罪犯、万民所指,他也要爱。”
“他太蠢了。”盖棺定论后,陈煜猛地回头,双眼如刀也似剑,“我才不愿做白蛇。”
他干笑两声,语气喃喃,目光一转汇向天边,“我才不要做白蛇……”
风呜呜呜地响,秋蝉声浓。徐巍起身去关窗,回来时,陈煜已缩回到廊角。
“陈老师,”沉默良久,徐巍终于开口,暗光里音色低沉,“你讲戏时的样子很迷人。”
见他不说话,徐巍又说,“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以为你就是白蛇。可你说,你不愿做白蛇,不知道我这么讲,你会不会不高兴。”
“不会。”
陈煜抱紧膝盖,把头埋进小腿缝里,蜷成一团。
徐巍拿外套盖在他身上,看着他泛红的眼,突然很想亲他。
“你……”陈煜眨了眨眼,看准四周无人,凑近两分,“想亲我吗?”
徐巍一怔,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像是能读懂自己的心声一般,这让他在陈煜面前有种在裸奔的感觉。
“没……没有……”
他忙将嘴撇开,双手背在后面,原地兜转。
“那你喜欢我吗?”陈煜又问,一脸衔泪带笑,不胜凄美,“许仙骗不了白蛇,徐老师也骗不了我。”
他依偎上前,伸出右手食指,在徐巍的鼻头上刮了一下。
徐巍把头点下,哼唧一笑,老脸通红。
他总在想,若将人比作一本书,自己就是一本四方规范的山河志。
里头有云雾河川、日月星辰,有他脚踏而过的热爱的黄土地。
而陈煜更像是一本《聊斋》。字里行间是痴魂怨鬼、狐灵精怪,你明知他危险到不忍卒读,却还是忍不住将心肝奉上。
如妲己误国,似褒姒扰政,是烽火戏诸侯,也是白蛇闹许仙。
风月无方。
“你说实话。”陈煜看着他,才哭过,又笑了,演员的情绪就是这么无常,“你到底想不想亲我?”
徐巍目光闪避,“没有,真的没有……”
“这里没人,你不用害怕。”陈煜抻长脖子,拧起他衣领,将人拉到跟前,看着他的眼睛:“我是假白蛇,徐老师,你是真许仙呐。”
“所以……可以吗?”
徐巍挑了挑眼皮,单手捏上陈煜的下巴。这一次他没躲,转攻为守,下颌微三十五度角向下,尤物尽在掌中。
破烂经幡受风击打,一浪浪淘洗着石壁。月华如水般掠过长阶,攀入厅堂,绕上两个男人滚烫的躯干。
“……可以吗?”徐巍摸索着拢近,黑暗中,只此氤氲着沉重的呼吸声。
一阵风吹过,两人身后最后一盏灯也被扑灭了。陈煜浅浅“嗯”了一声,紧接着,热浪袭近,唇瓣间钻进一股腐朽的烟草味。
徐巍捧着他的脸,双唇触碰的一瞬,让他想起某个拉力赛的午后。
他精疲力竭地靠近终点,却没有往奖杯处跑去,而是冲向了观众席前罗列的一整排矿泉水。
陈煜就是那瓶水,他甘之如饴的生命之泉、沙漠遗光,他心甘情愿被淹死的那一种。
而如今,他将甘霖奉在手心,嚎啕饮灌,他的欲壑像是塞满了被风干的丝瓜瓤,小小一滴水,都能让它膨裂成东非大裂谷。
风越刮越大,骤雨初来,帐饮无绪。
尸骸成山的白府迎来狂欢,白蛇穷极媚.术,终于将许仙戏弄到了床上。
陈煜扬起脖颈,舌尖攒动,一口含住徐巍胸前的蛇佩。
那枚尚且不明来路、不明寓意的冷玉,就像是徐巍身上的一道阀门机关,轻轻一挑,情.欲喷薄。
一道闷雷“轰隆”闪过,檐下热吻的不是两个男人,而是一人一蛇。他们彼此缠绕,彼此依偎,在床上拧成各种诡异的形状。
床下埋着尸山血海、淫妖浪魂,万千恶鬼在咆哮。
柔纱软幔间,床尾钻出一条数十尺长的蛇尾。
美色迷眼的笨书生被纤纤蛇妖所吸引,伏在床头,**错乱。
蛇尾一寸寸圈上书生脚踝、小腿,越过大腿、小腹,最终抵达心门。
忽而一瞬,“扑哧”一声,獠牙刺破血肉。
蛇头如捣蒜般直插入胸腔,从筋肉血块中叼出那颗人心。
书生遽而惊惧,瞪眼望着胸前血洞,万分懊悔。
而枕畔美人早已化作银白大蟒,将心嚼碎,没入莲花池底。
陈煜捧着徐巍的脸说,“今晚......就让我来魅.惑你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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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CHAPTER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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