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煜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全是白茫茫的雾。
雾里有青山、绿水,枯树,还有一条水桶粗细的白色大蟒。
它龇着嘴,一下一下舔舐着身上的伤口。
陈煜走近时才看到蛇身上的刀伤,獐红一片,血肉模糊。
白蛇仿佛意识不到男人的靠近,视若无物般清理着伤口处的血块。一滴泪从眼底滑落,“嘀嗒”一声,陈煜猝然惊醒。
白蛇在哭。
陈煜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坐起身。虚实间,两三滴冰凉的液体打在手背上,酥麻酥麻的,将脑海中仅剩的一点儿混沌拂去。
他摸了摸脸,才发现是眼泪,自己的眼泪。
身后的枕头湿漉漉一片,陈煜略平复了下呼吸,见徐巍挑帘走了进来。
“你醒了?”
徐巍放下手里的托盘,刚熬好的清粥小菜,他想着陈煜醒来时恰好可以再用一些。
“这是......”陈煜看着盛粥用的搪瓷小碗,环视一周,这样子,不像是山里该有的条件。
徐巍说:“陈老师忘了吗?你发烧大睡了过去,靳老师担心你,提前把你送回了镇子上。你现在在镇卫生所的病房里,中途喂了一次药,你睡了过去,看样子应该恢复得十之七八了。”
“卫生所......”陈煜挠了挠头发,神思错乱道:“那为什么你们也跟着回来了?不是说好进山捕蛇的吗,都到佘山了,难道又因为我全都前功尽弃了?”
“倒不至于。”徐巍端起小碗,吹了吹,递到陈煜嘴边,“来,陈老师,先吃点东西再说。”
“吃吃吃,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装好人?!”
陈煜还没回神,就听门口处一串炮仗似的斥骂声,除了靳青,陈煜也想不到还有谁如他这般风风火火。
靳青双手抱胸,气势汹汹道:“不都跟你说了吗?煜哥有我和阿辉照顾就行,您还是去找您的王小姐吧,免得过了病气又埋汰起我们!”
“靳青......”陈煜拉了拉他袖角,摇了摇头,“少说两句。”
“煜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帮他说话。”靳青甩开陈煜的手,一脸愤慨,“煜哥难道还没想明白吗?都是他,还有那个王小姐,不要脸!都是他们刺激你,你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是我自己身体不中用,跟他们无关。”陈煜微皱起眉毛,往日里,他最柔顺,可有时候,也不得不拿出白蛇的架势,才镇得住这条小青蛇。
“你先出去,容我自己跟徐老师说几句话。”
陈煜咳嗽了两声,病没好全,他也提不起太多力气讲话。
徐巍瑟瑟然将粥放到一边,刚刚听靳青训斥,他一动也不敢动,滚烫的粥碗就这么捧在手里,十指烫红了都不知道。
徐巍悄悄将略红肿的手藏进袖管子里,也不敢坐,就这么站着,想着等会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陈煜。
靳青出门前又对徐巍道:“你最好识相点,要是再敢刺激煜哥,我——”
说罢挥了挥拳,嗟叹一声,见陈煜神色凌厉,方打住声,转身去了。
“实在抱歉,他性格就是这样,平时被我宠坏了,徐老师别放心上。”
陈煜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夹克,那衣服还是靳青的,明显是他怕自己着凉,一直用这衣服给自己盖着。
徐巍吞吐不清道:“你......你还好吗?”
“我很好。”陈煜缓缓一笑,知道徐巍说的好,不单是身体,是自己从一开始说这段关系从来不会长久,也是自己思之念之,纠缠不清,能怪的、可以怪的,如果一定要怪一个人的话,那只能是自己。
“其实......”徐巍拽紧拳,攒够所有力气抬起脸看陈煜,道:“如果还有得选,我想跟陈老师你.......”
“你不是许仙。”陈煜忽而打断他的话,眸子一转,与他四目相对,“我也不是白蛇。我有我该追寻的人,而他,现在已经到云深了。”
“是那个什么阎正奇吗?”徐巍怆然一笑,神情苦涩,“其实在你没醒来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他了。”
“你见到他了,就该知道与他的差距有多大。”陈煜盯着他的眼睛,字字诛心:“你不过一个破落镇子的小村官,撑死也不过爬到镇长的位置。而我,在十多个国家做表演,鲜花、荣誉、掌声,你我殊途并不同归。你以为我很喜欢你?为你销.魂蚀骨、黯然伤神,怎么可能,我只是山中烦闷,连洗澡都不能尽兴,拿你做做乐子罢了。”
“嗯。”徐巍识趣地点了点头,原又是自己多想了。
他还想着,或许有那么一丝希望,这个叫陈煜的男人的心底,还有那么一丝真心是留给自己的。如今来看,当真是“许仙有意,素贞无心”,现下情形,不过又是自己给自己加戏罢了。
或许从一开始,《白蛇》真正的主角,就是陈煜和他的阎正奇。
......
陈煜吃了些粥,又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兴致恢复了不少。
靳青和阿辉回排练厅处理些琐事,徐巍走后,陈煜一个人无聊,打算穿了衣服去楼下走走。
正逢绰绰花影零落之际,晚秋霜寒,镇卫生所的花圃里,全是胭粉色的秋海棠。
陈煜漫步其中,柔思万缕,忍不住对着那些花儿怜惜起来。
“阿煜。”
陈煜正伏着身,嗅着一朵花儿的香气,恍惚听到有人在叫。
他侧过身,微仰头,见铁门前站着一个人。
他一身黑色毛衣打底,下面是一条烟灰色西装裤。深咖色的头发齐向后梳,再往下,是一张金刚肃穆的脸。
“正奇。”
陈煜笑逐颜开,放下花枝,起身赶去。
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却好像千载相逢,陈煜生怕走慢一点,男人就会化为飞烟散去。
“我听他们说,你生病了,一直想来看你。”阎正奇敞开风衣,任陈煜扑进怀里,任他喜极而泣。
“正奇.......你终于来了.......”陈煜紧紧将他抱住,泪眼朦胧:“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我……”
他泪流满面。
“怎么会?”
阎正奇将风衣裹得更紧,仿佛陈煜是一只雏鸟,必须得暗藏在他完善的羽翼下,方得欢欣。
“既然你知道我下山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陈煜渐松开他,擦了擦泪,也是奇怪,他原不是爱哭的人,可自从进了云深,隔三差五就得哭上一哭,怪做作的。
阎正奇说:“我是打算来看你,可镇上的乡干部们都不同意。尤其是镇长身边那个秘书,叫什么来着,他不许我来看,说有专人照顾,我只好托他送点粥给你。”
“原来那粥是你的。”陈煜欣慰笑笑,视野逐渐清明,“我就说,他怎么会那么懂我的口味。”
“他?谁?”
“没......没有谁。”
陈煜转过身去,指尖微寒,“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罢了。”
“既是过客,那自然不用太放在心上。”阎正奇替他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同他并列站在花前,满眼温柔。
“阿煜,我想好了,等回了北京,我就签你。”
陈煜茫茫然道:“签我?”
“我要给你写一辈子的戏。”阎正奇更近一步,半扭过头看着他,笑如春风,“让你做一辈子的周仁,一辈子的白素贞。”
.......
两个小时前。
徐巍才踩上卫生所的二楼台阶,见一抹黑拢近。
走到距离他几米时才看见,来者漆眉刚劲、气度如华,显而不是云深本地青年。
“你好,我叫阎正奇,请问.......叫陈煜的那位病人,是在这里吗?”
徐巍向下一瞟,见这位自称阎正奇的男人手上,正拽着陈煜曾经借给自己的那把伞。
伞上绣着栀子花和鸟,徐巍记得他问过陈煜这伞的由来,陈煜说是朋友送的,如今想想,陈煜口中的朋友,应该就是眼前这位阎正奇了。
徐巍说:“陈老师还在睡梦中,不久才吃了药,还不是很清醒,现在不宜探视。”
“那麻烦您将这伞转交给他。”阎正奇双手奉上,态度谦顺,使人很难拒绝。
徐巍勉强点头。
“原来您就是阎正奇。”他上下细细打量几眼,心中酸涩,“我听陈老师提起过你。”
他抓着那伞,那原本代表着他与陈煜间初见时的伞,现在却多出了一个男人的痕迹,再看那扇面上的图案,残花倦鸟,死气沉沉,徐巍搞不懂,这破伞哪里好看。
“不知道阿煜怎么说我的?”阎正奇打住目光,从伞上撇开,说:“但我好像.....从来没听他提起过您?”
“我不过就是陈老师在云深的一个导游罢了,”徐巍客气笑笑,“我记得这伞不是在陈老师家里吗?怎么又到了你手上?”
“不是同一把。”阎正奇勾起一笑,眼神玩味,“陈老师的许多东西都是我送的,也送过我许多东西。我们......总是无话不谈。”
“真好,无话不谈。”徐巍的脸霎时冷了几分,“无话不谈好啊,真好,好极了,好到不能再好。”
“您这是......”
阎正奇掸去手中灰,笑意幽深。
“东西您还是自己给他吧。”徐巍把伞塞回给他,没等他回应,便噔噔噔地上了楼。
临进病房前,他怯了,靠在墙角根发现,肩胛背后流了许多的汗。
许仙仓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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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CHAPTER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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