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感动尚未持续几日,师父便给了我们新的安排,由我全面掌管门派对外的安全守备,而小青作为新晋大弟子,负责门派对内的监察追缉事宜,一内一外,将我们分开。
我们都明白,这两个差事看似权力都很大,但一个受制于人,一个又得罪人。对外守备,负责全蛇窟的安全,手下却只有直属的几百条小蛇能直接使唤,其余小蛇都由各位大弟子分管,调用需征得师父和相应大弟子的同意,一旦有急事完全来不及征调。对内监察呢,目标就是蛇窟内的蝇营狗苟,每件案子都是一盆大酱缸,牵扯众多,砸哪个,怎么砸,砸多砸少,都是很复杂且得罪人的事。
我同小青商议了许久,最终得出结论,师父不过还是要维持蛇窟的稳定和自己的权威,将我与小青分开互不相干是如此,看似重用我们,也是为了用我们制衡常盘他们,如此方能避免她大权旁落。
可我们无心与任何人争斗,也不想成为任何人的筹码,只想继续好好修炼,争取早日完全化形。我们相约各自默默做好自己的事,人前不再过于亲密,行事也更加低调谨慎,绝不给他人留下把柄。
但常盘三兄弟却总是按捺不住,总认为我与小青威胁了他们的地位,时常想方设法给我们找些事,害我们不时被师父骂一顿,惹得小青每每来找我都要先发一通火。
“小青,耐心些,势未成当安分守己,用心便好,事缓则圆。”我则常常劝她,“善者,天之所佑;恶者,天之所诛。且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崩塌。”
“姐姐,你说,我们是妖,可为什么要学着人类勾心斗角?难道修成人形,也要学会这些吗?”小青抱着我的手臂倚靠在我肩头,无奈地问。
“私心、**。在魔鬼的呢喃前,人与妖,概莫能外。”我不禁仰天长吁。
“从我出生至今,人间一直是乱世,这便是人类争来争去想要的结果吗?我们放着蛇窟原来的安稳不要,偏要去学那样的人间吗?”小青亦慨然长叹。
我无言以对。我活了三百岁,人间也乱了三百载,确实,这样的人间,这样的人类,有什么值得我们去学习的。不过我还是相信负阴抱阳冲以为和,纵使这人间混乱不堪罪恶累累,也总有善良与美好,值得我们去发现去学习,就像那年的青城山,那个小道士。
不过,这天下似乎有了安定的迹象。零陵郡变成了永州,城外潇湘之水帆樯如云,山下行人商贾也渐渐多了起来。
当然,稳定的时局,对于妖来说却不完全是好事,因为这意味着有个强大的朝廷,有强大的军队和僧道群体,妖的任何行动都将面临更多危险。
于蛇窟而言也不例外,越来越多门内小蛇在外受伤或遇害的消息传来,大家皆惶惶,我的压力也陡然增加。而常盘他们抓住这个机会,再次向我发难。他们居然勾结法华寺的僧人,试图来清剿蛇窟,好在我与小青早有准备,再联合其他几位大弟子,经过一系列艰苦卓绝的战斗,最终成功挫败了这起阴谋,但地表上的地盘几乎丢失殆尽,我们不得不全体退守到地下阴暗曲折的洞窟中。
师父因此大发雷霆,借此契机,小青将这许多年所收集到的常盘三兄弟所有不法证据全部送上,于是,常桓与一批手下被处斩,常盘常缠被撤去一切职务闭门思过。
多年的不甘憋屈瞬间得报,小青兴奋至极,硬拉着我去湘水中游了好几个来回,但我却没有丝毫开心,反而悲戚凉薄之感萦萦。数百年的同门,眼见其放任私心膨胀,私欲日盛,无力劝回,最终沦为魔鬼的奴仆,做出这等大逆之事,损人害己,何其悲哀。这便是大多数的妖,注定的命运吗?天地不仁,世间芸芸众生,幸存者注定只是少数吗?
小青似乎很快就发现我情绪不高,牵起我的手关切相询,而我怕影响她的兴致,只轻描淡写:“只是看到曾经的朋友同门落得这等下场,心中有些唏嘘,没事的。”
而小青托腮沉思少顷,只摇摇头:“我只跟姐姐熟,跟他们都不熟,不太能理解。但无论如何,也是他们作恶在先招致的报应,天道昭彰,姐姐不要太伤悲了。”
“若我不曾遇见你,或许会落得与他们同样的结局呢。”小青蜷起蛇尾轻轻将我绕住,落在我怀中,“其实我更多是在庆幸,遇见了姐姐教我道理,救我于蒙昧沉沦,指明了我前行的方向。”
看着她一副娇弱模样,我只觉心中暖流涤荡了一切悲伤。同样是妖,我不过是有些不一样的过往,生出些不一样的思想罢了,何德何能会遇见这么好的她,又何德何能称得上拯救指引她。
不过我还是忍不住会有点小骄傲。我永远相信我所崇信和追求的信仰,是离苦得乐、解脱永生的唯一答案与出路。或许在小青面前我是有些好为人师,那是因为她已是我心中的至亲,我不想失去她,我想以最好的自己照亮她的未来。而在路上,在迷雾与黑暗包围涌来之时,我也需要她,照清我的矇盲。
但无论如何,经过这场乱局,我与小青成了蛇窟仅剩的支柱。人间难得一见的盛世确实已经到来,可这是人类的盛世,并不是妖的。
四下大大小小的寺庙道观相继建立起来,山林被他们瓜分殆尽,妖的生存空间被压缩到极致,妖在人们眼中的地位也降至最低点,就连普通百姓遇到妖,都敢提起锄头就砸来。
更糟的是,当今皇帝崇尚道法追求长生,册封了个妖道做国师,来为他炼制长生丹药。那妖道炼丹不成,反而遇上天下盛极而衰乱象渐生,叛军肆虐,京师陷落,皇帝出逃。为重获圣宠,他便开始想些歪门邪道,命天下人大肆捕蛇上缴,以修炼他所谓的“太□□法”,蛇窟首当其冲。
我与小青本是预感到自身将要完全化形,为避免渡劫天雷伤及无辜,暂时离开蛇窟,潜入潇湘源头一座灵气充沛的深山中,互相帮扶双双化形,休养完毕后方回返,却见蛇窟内已是一片哀嚎惨烈。在人类一次次的捕猎与打击下,同族们损失惨重,大弟子折损过半,连关禁闭的常盘和常缠也被放出来支援,且常缠也折了进去。
见到我与小青以完全的人身回窟,师父仿若看到了救命稻草般欣喜不已。简单的庆祝仪式之后,师父将我单独召至内室,神情真诚恳切:“小白,你果然是为师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从没让我失望。”
“只是,目前的形势,你也看到了,那妖道国师如此相逼,若继续下去,蛇窟即将不保。”师父一声长叹,期待着望着我。
“师父,我知道,他是我们的仇人。”我不露声色地回应着。
师父沉默少顷方缓缓道:“小白,为师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为了蛇窟,为了大家,只能让你舍命去刺杀国师。而且,你是名门正派出身,想来也不会容忍他这种歪门邪道猖狂于世吧。”
我闻言大惊:“师父,可,可我才刚修炼成形……”
“但除了你和小青,其他人甚至都还没成形,不是吗?或者我让小青替你去,你愿意吗?”师父打断了我的话。
“小青不能去,她更不行的。”我心下慌乱不已,低声喃喃着。
“天地有规矩,多的是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事。”师父无奈摇摇头,转身从石匣中取出一支通体碧绿的蛇形珠钗,和一片蛇鳞,放到我手中,“这个法宝你见过的,每次共修,我都会用它流转调和大家的灵力,如今转交给你,你带着它和这鳞片,去州城西南的银杏林中,找到一座名叫宝青坊的小作坊,交给坊主,请她改造这珠钗为你所用,助你刺杀国师。”
“小白,我知道,你一直对为师有意见,可要管理好手下这几千弟子,维持这门派数百年的稳定与繁荣,谈何容易。我也是山野中修成的妖,不像你学过那么多大道理。如今情势危急,为师只希望你能不计前嫌,拯救蛇窟于危难。”师父拍拍我的肩膀,“蛇窟的未来系于你身上了,兄弟姐妹都会感谢你。”
望着师父憔悴且真挚的面容,那时的我心中升起满满的辛酸不忍与决绝。但直到许久之后我才想明白,这依旧是师父驭下的手段。那国师何等法力,岂是我一个刚化形的小妖能轻易刺杀的,而她明知我此行成功机会渺茫,却仍执意让我前去,且抓住我看重情义与信仰,又性子软易共情的性格,不惜向我诉苦示弱,赠送法宝示好,又以大义相挟,说到底就为了借刀杀人。我与小青成长过快且关系亲密,常盘和其他大弟子又不堪用,这都让她感到了威胁,于是借国师之手除掉我,留下心思更单纯且同样有本事的小青为她所用,又借我的“牺牲”重新凝聚起蛇窟众人,于她而言是最优解。
不过那时的我身在局中,完全被师父看似恳切的托付所迷惑,满心都是舍己救人舍身成道的大义凛然。当然还有,我再不忍眼看着我生活过的地方,又是毁于一旦,就像当年的青城山,只恨那时弱小的我无力去拯救,而如今,或许只有我能担起这个重担。
但如今想想,我是何等的自私,日日把修道二字挂在嘴边,就真以为自己有了信仰,不惜为道义信仰奉献牺牲,而实际上,我想要的不过是信仰所带来的一种自赞毁他的优越感和虚荣感,是想向外寻求自己存在的价值与意义,用外界给予的虚假满足感来掩饰内心最深处的自卑。自己真做到了极端的虔诚极端的信吗?或许还差得远。
而且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小青,因为我选择了带着对她的愧疚与遗憾,走向了我们第一次长久的别离,又或许,是永久的别离。我们曾相约永世不负,但,终究是我,败给了自己打着无私之名的私欲,是我食言了。于是,我就这样怀着满腹心思,离开了师父的住处,鬼使神差地去了宝青坊。
那宝青坊主原是个千年修为的双面老狐妖,神秘莫测,魅惑无常。她将我带至坊内一处奇异的秘境,接过珠钗与蛇鳞,细细打量一番,意味深长道:“姑娘当真要改造这珠钗法宝?”
我万分笃定地点点头。
“你可知这法宝的妙处?”她邪魅一笑。
“具体尚不知。”我又摇摇头,“师父之前在共修时总拿它调和大家的灵力,但这次是让我持这珠钗去执行任务。”
“这法宝的奥妙,其实在于能吸取他人修为法力为己所用,不知你师父想让你去吸取何人的法力呢?”那狐狸依旧高深莫测地笑着。
我却一愣,师父是让我去刺杀国师,为何给我这吸收法力的法宝?而且每次共修师父都会发动这法宝,若如此,大家奉献的灵力,难道是被师父用法宝吸收为己所用了?思虑及此,我不禁心下寒颤冷汗涔涔。
“姑娘不想说也无妨,是我这老狐狸多嘴了。”她倒也不再追问,“既然姑娘意向坚决,那有些话我可要说在前面,如此改造可是有巨大隐患的。”
她换作一张狐狸脸出现在我面前:“这改造后的法宝能吸取别人法力,却也可能取走法宝主人的记忆,最终记忆消失,徒留下强大的法力。”
听过坊主的讲解,我心中疑云与隐忧愈盛,但事已至此又无可奈何,总不能仅凭坊主的一家之言去质疑师父违抗师命,若如此师父也必有诸多说辞辩解,最终还是徒劳。
“坊主,请问有没有办法能消除或减轻这种隐患?”我还是该多想想当下的自己,尽可能为自己多争取一线生机,争取不失去记忆,若活着却忘了追寻了一生的信仰,还有最放不下的小青,法力再强大又有何意义?
坊主思索少顷,暗自一笑:“办法嘛倒是有,只是效果如何,我也说不准。”她将手中烟斗在我心口处一敲,“看姑娘面善,我再附赠你一单生意,当然,也权当请你帮我做个试验。将你心中认为最重要的一段记忆,所关联的一个物件交给我,我帮你融进这法宝中,之后若它取走了你的记忆,但有这物件的气息作引子,或许还能帮你把记忆找回来。”
坊主既已如此说,那便不如一试。我斟酌许久,取出一支骨笛,那是用豺狗的腿骨打磨而成的一支简陋的短笛。还记得那夜,我将遍体鳞伤的小青从豺狗巢穴中救回,她第一次喊了我声“师姐”,我却心下欣喜许久。我便将那豺狗腿骨打磨成了短笛,每每奏响,便能想起小青的那声“师姐”,想起与小青相识相知、携手同行的点点滴滴。这是我这近五百年的年岁里,最不愿忘却的记忆。
不多时,改造好的珠钗已出现在坊主手中。“有趣有趣,看来姑娘的确重情重义,但对于妖而言,太重情义反而未必是好事。”她将珠钗举在眼前细细观察,笑着摇摇头,“这法宝是其主人心之投影,之前你师父持有之时,它是一条昂扬的双头蟒形状,而现下,在姑娘手中,它变成了双蛇交织相望的样子,可见在姑娘心里,必藏有一位极其重要的朋友,与你心灵契合血脉相融,姑娘可要珍惜啊。”
身在蛇窟的最后几日,我日夜心不在焉失魂落魄,而小青只是静静的陪伴,没有过问过一句。从她暗淡的眼神里,我知道她已知晓了整件事情,只是这次,她没有再像以往那样抱怨发怒。
她从来不愿主动提起当时师父是怎样向她解释的,只在只言片语中,我发现师父似乎是用我常常挂在嘴边的“道”,用我的理想与信仰之类的说辞相要挟,让她相信若插手我的这次行动,就是在扰乱我对自己信仰的追寻。小青很清楚这些在我心中的份量,为了让我顺利完成心愿,最终她自己默默吞下了所有冲动与委屈。
可恨的是,明知她失落难过,我却直到最后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哪怕一句轻飘飘的宽慰。只可笑向来自诩敏感重情的我,到头来却是最愚钝最无情的那个。她曾救我于迷途,是我溺于晦暗时身边的光明,而我呢,除了借口理想信仰,为她许诺下遥不可及的美好,又实实在在为她做过些什么呢?
国师的船队已进入湘水,向着永州而来。到了该出发的日子。
那是个无月之夜,星光也黯然,我紧紧握着珠钗,立于山坡之上,山下潇湘之水滚滚不歇。
“小白。”
“小青。”我回首,小青沐浴着微弱的夜色而来。
“我知道你有难言之隐,也有你心中的道。这次,我不会拦你,也不会劝你。”小青的声音平静异常,但我能听出她话音下的汹涌,“我只想告诉你,我要你完好无损的回来。否则,我定会拉上整个蛇窟陪你殉道!”
她的话语平淡而又决绝,可我却不敢给她一个承诺,甚至连安慰的话语也只敢哽在喉间。她见我嘴唇轻颤久久无言,眼中阴郁更盛,最后却只是暗自低叹,又抬手默默将一条发带系在我脑后。那是一条绣着忍冬纹的碧蓝色丝绸发带,小青后来说,那本是她选了许久的,一直想为我补上的拜师礼,在她心中,我们就如双生的忍冬花,不离不弃地相守,坚韧不拔地绽放。
“相持相护,相知相守,不离不弃,生死相托,交尾共生,永世不负。”她紧紧凝视着我的眼眸,努力扬起嘴角。
我终是忍不住,将她紧紧拥在怀中,颤抖着声音跟着她重复我们的誓言:“相持相护,相知相守,不离不弃,生死相托,交尾共生,永世不负。小青,我记得,我会永远记得。”
潇湘之水滚滚北去,淘尽了四百载的爱与恨、悲与喜。零陵妖域,因有我们的交缠共生,而为记忆增添了万千色彩。
前路是劫是缘又何妨?只要有你有我便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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