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熙从屋里出来,便沉着脸色,不知道是听说了什么。
“先去天霭,”迟熙说,“用传音符叫秦瑜也来。”
今朝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先照做了。
春坤派里,秦瑜刚将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就被自家师兄的传音符叫去了苍玄派。听说是有要紧事,秦瑜一路上把灵剑御得飞快,天幕尚未彻底暗下来,秦瑜就到了迟熙两人落脚的地方。
他们借住在距离庙宇不远处的人家里,这间房子已经空了,原主人应该是已经被宋子野残害,秦瑜风风火火地进屋时,迟熙正坐在床边喝茶——也不知道他是从哪拿出来的,竟然是风不渡里的茶杯。
迟熙等她坐下来,便开口道:“我们来的晚了,这一片的人已经都被宋子野杀了去改造那什么生物了。”
秦瑜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在来的路上见着的都是荒无人烟的街巷,原本还打算问,现在冰冷的答案和满目疮痍的事实无遮无拦地铺在她面前,她一时失了语。
她抿唇看向迟熙,迟熙垂着眼睫看着茶杯,屋内的蜡烛太暗了,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这不是你的错。”秦瑜低声说。
“这里的……屠杀,很早就开始了,这些幸存者聚集在一起,一直在查苍玄派的这档子事,他们说一切的源头或许在天霭,”迟熙道,“我想去看看。”
“可是师尊,他们说你就信吗?”今朝问。
“我本来是存疑的,但我方才想起来,差不多一年前,天霭出过一次水患,”迟熙说,“那次的水患现在想来也有些怪异,反正现在也没有头绪,我们不妨去探查一番。”
秦瑜:“那师兄叫我来是?”
“我记得你能提取别人的记忆。”迟熙手里的茶已经凉了,今朝接过去,重新给他换了杯热茶。
秦瑜明白了他的意思:“师尊是觉得那些改造生物或许还存留着人的记忆?”
迟熙说:“或许吧。”
有记忆,或许能从中窥探出几分真相。
苍玄派的西方与东方全然不同,东方有多荒凉,西方就有多热闹。
翌日,迟熙将幸存者妥帖地安顿好,下午才带着今朝与生无可恋的秦瑜一路西下。
至于秦瑜为什么生无可恋——或许是因为亲眼见证了今朝化作醉魂剑吧。
秦瑜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兴师问罪一通,可惜时机不对,只好暂时作罢,不过她心里是默默给迟熙记上了这一笔。
以往出行的时候,如果有迟熙在,都是坐马车的,不过现在今朝回来了,自然也就不再有这个必要,高处的风景迟熙很久没有仔细看过了,藏风山和灵台观那两次,他心中有事,被思虑所困,大好风光也尽数忽略了。
如今他牵挂的事情依旧存在,但许是因为走之前云栈的那一番话,迟熙此刻今朝一起坐在剑上,倒也体会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岁月静好来。
那些枉死魂灵的诘问和空无一人的街道被他暂时压进心底,和那些走不出的往事一起,妥帖地包裹好,安放到心中平日里看不到的一隅。
人若是终日惶恐,立在云端时,看见的便是风急天高,人有心安处,看见的才是万顷河山。
此刻他站在剑上,看见林中有鸟雀,湖中有游鱼,山有山巅,水有源头。
人间,万顷太平。
天霭位处苍玄派正西,苍玄派水多山少,人们大多伴水而居,极通水性,天霭就在苍玄派边境一个水乡的附近。
离天霭近了,便不宜御剑,太过乍眼,所以他们只御剑到了那个天霭附近的水乡。
水乡没有名字,最开始没有人给他起名,后来人也就干脆叫它水乡了。
他们到时已是日薄西山,水乡人来人往,他们在黄昏的光影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弯曲的河道和水中映着的白墙黛瓦、绿树房屋。
今朝没来过这里,但他走在这里,踩着湿润的石板路,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没来过这里,可能不知道,”秦瑜为今朝讲着,“这水乡虽在苍玄派边境,却是苍玄派最看重的地方之一。”
今朝道:“怎么说?”
“你也知道,苍玄派地界多水,而水总会有一个最终汇入的地方,苍玄派的水绝大多数都经由这个水乡,最后百川归海,流进天霭。”
“天霭。”今朝念着这两个字。
从昨天迟熙说要来这里开始,他就觉得这个名字没来由地熟悉。
还有昨天的小和尚……
今朝问他失去的要到何处寻,那小和尚说的是“西边”。
西边……指的会是天霭吗?
“你后来去过天霭吗?”今朝问迟熙说,“在我碎之后。”
迟熙:“去过一次,就是因为那场小水患,不过我当时看它只是普通的水患,很快就平息了,只是处理的中途有些蹊跷,也不知与宋子野是否有关。”
今朝:“嗯。”
他想问的不是水患,也不是水患与宋子野有无关系,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想问的到底是什么。
“诶呀,小仙君,好久没见过你了,你又来了啊?”一个在家门口洗衣服的大娘看着三人说。
今朝对上她的视线怔愣了一下,不确定地问:“请问,您说的是我吗?”
今朝收回本体时,灵体还是他自己的模样,迟熙想着今朝的模样除了春坤派的人也没谁认识,所以今日就没给他换,哪曾想在这里还能遇见认识他的人。
“可不就是你嘛,还能有谁?”大娘将洗好的衣服拧干放到脚边的木盆里。
他们停下脚步,迟熙问:“大娘,您认识他?那您上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唔,大半年前吧,算算日子差不多快一年了。”
迟熙蹙眉,大半年前,今朝还没有回到春坤派。
“我醒来就来找你了,”今朝赶忙道,“她会不会是认错人了?”
“认错人?”那大娘耳朵好使,听到后连连摆手道:“小仙君,就你这相貌,我哪能认错人呐?况且,可是你帮我们平定的水患,这份恩情大家可是一直都记得呐。”
“是啊小仙君,”又一个大娘倚在自家门边说,“我女儿对您可是一直念念不忘,天天吵着非你不嫁。”
猝不及防被桃花砸个正着的今朝:?
迟熙:“……”
等等,今朝平定的水患?
秦瑜问今朝:“他们说的,你都不记得了?”
今朝摇头,“不记得。”
这个水乡的人本就好客,再加上他们坚持说今朝于他们有恩,一时之间三人身边好不热闹,送水果的送水果,送特产的送特产,总之是打定主意不让他们空着任何一只手。
今朝完全不会应对这些热情,一边摆手一边向迟熙身边退,迟熙注意到他的无措,好笑得把他拉到身后,言行得当地一一拒绝了众人的好意,就像曾经他和谢戎一起下山平乱时,谢戎言辞有礼的模样一般。
等到人声渐渐散去,三人才得以脱身,最开始同他们搭话的洗衣大娘开的是一家民宿,三人就在那里落脚,明日再继续赶路去天霭。
是夜,迟熙在榻上辗转反侧,不得入眠,不知是因为今朝没有睡在他身边,还是自己到底对白日里的事太过介怀。
反正睡也睡不着,干脆出去走走,他想着就披衣起身,溜达到了今朝房外。
虽然今朝本身就是一把灵剑,休息也只是躺着,不存在吵不吵醒的,但他还是觉得这样贸然进去似有不妥。
算了,管那么多呢?他想,反正无论他怎么做,今朝都不会认为有什么不妥的。
想着他就把手放到门上,刚要推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屋内,正是今朝和洗衣大娘。
迟熙立刻收手,向门边靠了靠,侧耳去听——光明磊落的掌门仙君没做过听人墙角的事,但今日不知怎的,他觉得如果离开了一定会错过一个极其重要的事。
今朝说:“麻烦您了,这么晚还要到我房间来,只是白天人多耳杂,实在不便。”
大娘坐下来道:“仙君说的这是什么话,您当初可是救过我的命,您就是自己不记得了,大娘我也不会忘的,小仙君想让我帮什么忙,尽管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朝说,“只是出于一些原因,我记忆缺失了一些,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所以能否劳烦您和我讲讲,当年这里发生了什么?”
屋舍昏暗,许是怕惊扰旁人,今朝等到大娘来了,才点上一支蜡烛。
“不劳烦不劳烦,仙君是想听和你自己有关的部分吧?让我想想啊,”大娘思考片刻道,“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你们刚刚走的那条路上,你一个人,在路上转来转去,有时还会忽然拉住某个过路人。”
今朝:“拉住过路人?”
“对,当时我也不明白,还以为你是迷路了,就走过去问你,你说,你在找人。”
今朝:“找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我问你在找谁,你说你在找你的主人,我以为你是哪家的家仆,出来迷了路,就问你主人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府上的,你却说你不记得了,我想哪有家仆会不记得自家主人名字的,就知道肯定是自己想错了。”
烛火摇动,桌上映着一点浅浅的影。
今朝:“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每天出来洗衣服,都能看到你,就在这条路上,还是在找,大概找了几个月吧,直到那场水患,水患来得突然,一夜之间淹了整个河道和房屋,我们都躲到了房顶上,你别看我现在这房子看起来挺高的,这都是后来搭的,之前我房子很低,我站在上面,眼看水就要没过脖子,是你把我拉出来放到高处的一棵树上,然后独自冲进波涛里。具体水患是怎么平息的,我们也没看清,又是水又是剑光的,反正最后水慢慢落下去了,你也从里面爬上了岸,唉,你当时浑身是血的,等我们从高处爬下来,你却又不见了,我们当时怕你那一身伤再出什么事,还找了你几个月,但一直没找到,还好你没事。”
“这水患的时间是大半年前?”今朝问。
大娘点头,“对,到现在差不多快有一年了。”
屋外,迟熙攥紧了手指,真相如同一把锋利的白刃,被漫长的岁月侵蚀生锈,而后猝不及防地从他头顶劈下。
那刀锈了,钝了,缓慢又狠厉地将他的灵魂与□□分割开。
蜡烛的光太暗了,他看不清屋中人,只觉得灵魂仿佛被抽离到了很远的地方,他伸手,隔着无法跨越的时间,够不到想要触碰的人。
他弯下腰,几乎要被这钝痛压得站不起。
原来天霭的那场水患平息的那样迅速,自己又没受一点伤,是因为有今朝在另一边,护着他。
“浑身是血。”
已过经年,而今旁人口中轻飘飘的一句含着惋惜的话,一声可有可无的唏嘘,当时,在今朝身上,又该是怎样的鲜血淋漓?
他想起今朝在颖水的样子,心口仿佛被撕裂了,内里血肉模糊,外面却要被强行粘到一起,维持着该有的体面。
真的很痛。
不知是不是什么旧疾的并发症,他痛得几乎要撑不住身子,偏又不敢出声,只是张开嘴拼命喘息着——他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几乎要在这疼痛中窒息。
今朝明明都已经不记得了,却还是,护着他……
浑身是血的……护着他……
所以说,作灵剑果然是最吃亏的了,主人是谁都不记得了,却还是要用命去护着。
是他自己说的,不会让今朝为自己再出事了,可原来,早就有过第三次了。
第三次……
迟熙踉跄着向房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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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他好像让师尊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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