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纱衣跌进银蓝色的绸缎里,带起一阵微风,迟熙的发带挠过今朝的鼻尖,余下很淡很淡的木质香。
今朝坐在地上,让迟熙倚着他,头靠在他肩上。
“疼吗?”迟熙虚握着他的手问。
今朝道:“不疼,你不重。”
迟熙笑了一下,可能因为实在没有力气了,这次的笑容显得十分勉强,他重新问道:“输出灵气的时候,疼吗?”
认过主的仙器的灵气和主人的灵力是互通的,最初是修仙者为了在危急时刻救命。不过互通的缺点是:无论是被注入灵力燃成的灵气,还是输出灵气凝聚为灵力,痛的都是仙器。
今朝实话实说:“疼。”
迟熙听了,很想弹一下他的脑袋,可举手太累了,他便就近扯了下今朝高马尾的发梢,“知道疼还给我传灵力。”
今朝眼神跟着被人拽来拽去的发丝,道:“你不是不想让秦瑜他们知道你的身体状况吗?”
“对。”迟熙自在地窝在今朝怀里,他觉得这样很舒服,就把玩着今朝的一缕头发不起来了。
反正风不渡再无旁人,他就是做出点什么不合礼法的事,也不会有谁知道。
这两天偶尔他也会想,自己和今朝是不是太过亲密了,并不是所有剑灵都和主人如此亲密无间,大多数剑修出了剑灵,对主人也只是恭敬守礼最多称得上一句尽职尽责。
但他后来又想,今朝为何要与别的剑灵相比?他只是他,他们只是他们,他们愿意如何相处便如何相处,只要两个人都喜欢就好。
他就喜欢和他亲近。
今朝任他闹了一会,开口道:“师尊,地上脏,还凉,别躺了。”
发丝自迟熙指间滑下,他怔然抬起头,今朝也正低头注视着他,那双眼睛里依旧只有他一人。
梦中记忆里的少年依稀还在眼前,还跪在谢戎身边,红着眼睛,说着一模一样的话。
迟熙唇角颤了一下,他忽然不想笑了,他原本也不是多爱笑的,只是逢场作戏的多了,笑就成了习惯,高兴的笑,无奈的笑,客气的笑,疏离的笑,他总是在笑的。
可他现在看着今朝的眼睛,他忽然觉得好累,他就想躺在这里,哪也不去。
仙山庭院,竹林荷塘,都敌不上这一个拥抱让他心安。
于是他说:“我不起,我就想靠着你。”
人间纷扰,万事忧喜,他想靠着他一起过。
风不渡太冷了,他想靠着他,熬过所有沁着风雨的黎明。
今朝应道:“好。”
他一手勾住迟熙的膝弯,一手揽着他的肩,将他抱离了地面,云雾似的纱衣垂在空中,他把迟熙抱到榻上。
今朝也脱下鞋子上了榻,让迟熙仍然靠着自己。
迟熙闭上眼,额头抵在今朝颈间。
地上的确很脏,也很凉……
他枕在今朝身上,没有再梦到谢戎故去之后的事情。
他梦到自己和师弟师妹们五人一起,上一节临时加在中午的理论课。
黎忱年纪小,定力也差,正午太阳温暖,他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眼见谢戎就要望过来了,云栈在他被发现的前一秒,用纸团砸醒了他。
“黎忱,我刚刚讲什么了?”谢戎似有所感,精准地将目光投向黎忱。
突然被点名的黎忱还没完全清醒,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啊……讲,讲了,那个,讲了……”
“如何评判一个妖邪是否该杀。”迟熙偷偷给他传音。
黎忱睡得有点懵,回头看迟熙:“什么?”
迟熙:“……”
谢戎手中的戒尺敲在桌上,“啪”的一声脆响。
“迟熙!”
迟熙立刻起身,站得规规矩矩,应道:“师尊!”
谢戎厉声道:“他刚刚为什么看你?我教你们传音术是这么用的吗?”
“不是的师尊,”黎忱彻底清醒了,“是我、我,我想问一下师兄,您刚刚说什么了,我……我睡着了……”黎忱越说声音越小。
谢戎对弟子们向来温和,但谈及剑法学业,却是尤为严厉,他道:“黎忱顶着剑到后面站着去,迟熙,你举着剑听。”
黎忱:“是,师尊。”
惨遭飞来横祸的迟熙:“哦……”
一炷香后,迟熙彻底无心听课了,他不错眼珠地盯着站起来也睡着的黎忱,黎忱头上的剑剑尖对着迟熙,眼看歪歪斜斜的就要掉下来了。
谢戎看见也无奈了,他提起音量喊他:“黎忱。”
黎忱一个机灵。
头顶的剑终于再也撑不住,顺着他的头发就滑了下去。
迟熙立即抓起手中的醉魂剑,当空一挡。
“铿”一声,黎忱的剑就被打掉在地上。
黎忱默默地向墙边移了一步:“师兄,我不是故意的……”
迟熙对他友好地笑了笑,并传音道:“以后上课再睡着,别想让我管你了。”
黎忱两眼泪汪汪的:“不要啊师兄……”
“哭什么,”谢戎又敲了下戒尺说,“你师兄没事,你给谁哭呢?”
黎忱:“我给我自己哭还不行吗呜呜呜……”
谢戎敲着戒尺似乎下一秒就要给黎忱赶出去,黎忱时机精准地停止了假哭。
云栈对夙泱耳语道:“师兄果然还是心软,怕师尊罚黎忱。”
夙泱瞥向迟熙,果然看到他了一脸的不情愿。
云栈又道:“也就师兄照顾他,怕他真因为假哭被师尊赶出去,答应还管他,要是换做我,让他被师尊骂一次就好了。”
夙泱:“你见过师尊骂人?”
云栈:“……打一顿就好了。”
夙泱:“你见过师尊打人?”
云栈:“……打手板算吗?”
“师尊什么都知道,有些事默许罢了,”夙泱想想又补充道,“你对黎忱好点,别总是嫌弃人家。”
“我知道。”云栈应了一声又小声咕哝道:“要不是为了让你说教几句,我干什么嫌弃他嘛……”
终于捱到下学,五个人无精打采地向回走,路边的仙鹤蜷着一条腿,头埋在翅膀下小憩,连鸟雀都有气无力地呼扇了几下翅膀就落在了树上。他们边走边抱怨着。
云栈说:“师尊做什么把课加在中午啊,这谁都得睡着啊,你看,仙鹤都听睡着了。”
秦瑜紧跟着打了个哈欠。
黎忱哭丧个脸,“就是啊……”
迟熙瞪他,“你还说!”
黎忱可怜巴巴的,“我睡迷糊了嘛,师兄。”
师兄翻了个白眼,并不吃他这一套。
太阳照得人愈发昏昏欲睡了,几人迷迷糊糊地道了别,就回了各自寝间。
迟熙把佩剑放在枕边,倒头就睡了。
龙涎香氤氲。
迟熙一觉醒来,正对上今朝的眼睛。
今朝道:“师尊?你醒了。”
迟熙捏捏眉心,等到恍然如梦的往事渐渐淡去,他放下手。
“几时了?”迟熙问。
“戌时了。”今朝答。
黎忱是辰时来的,秦瑜是午时来的,现下竟已是戌时,他竟睡睡醒醒了整整一天!
“我睡着的时候有人来过吗?”迟熙坐起来才发现,他居然还靠在今朝怀里。
今朝说:“没有。”
见迟熙起身,今朝也活动了两下被压麻的肩膀和脖颈。
今朝化形时间尚短,所以很多时候他没有太多想法,加上为迟熙做事对他而言都是理所当然的,哪怕被迟熙当枕头枕了一下午,他也不觉得有什么。
迟熙说想靠着他,那他就让他靠着。
迟熙伸手揉了揉他的肩膀:“下回别傻坐着,把我推到旁边去就好。”
今朝点头:“嗯。”
饭堂的晚膳时间早已过了,而两人除了起床之后用了些许早点,一直空腹到现在。迟熙想,自从今朝回来,他是越来越懒散了,这样下去可不行。
今朝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问他道:“师尊想吃什么?”
迟熙笑说:“你要去小厨房给我做吗?”
“嗯。”今朝点头。
“你什么时候学的做饭?”
“前几天。”
“为什么学?”
“因为你总不按时吃饭,要做给你吃。”
迟熙早就预料到了今朝会如何实话实说地回答,但他就是想听他再说一遍。
被偏爱的人总是喜欢反复去体会这种幸福。
“你都会做什么菜?”迟熙又歪回今朝身上。
今朝本打算起身,感觉到迟熙想再靠回来,他又立刻坐下了。
今朝道:“派里饭堂的菜式,你常吃的我都学了。”
迟熙闻言欣然点起了菜:“那就,还来一碗板栗山药汤吧。”
毫无缘由的,曾经早就吃腻吃厌的汤,今时今日,他竟总是想念。
他睡了许久,竟也不怎么饿,只想喝上这么一碗热汤。
今朝:“好。”
迟熙不起身,今朝被他靠着只好继续在榻上坐着。
月光将清辉洒满藏风山,还有一部分从窗户流了进来,流到了迟熙广袖上银丝绣成的仙鹤羽翼上,和今朝银蓝色腰带的尾端,今朝开口问:“师尊要起来吗?”
迟熙又向后歪了歪:“不要。”
今朝:“那还要喝汤吗?”
迟熙:“要。”
今朝神色有一秒的空白,恰好被迟熙捕捉到,他嘴角抑制不住地勾出了笑。
不再为难这个什么都只知道依着他的人,迟熙起身下了床,他睡了一天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便坐到桌边说打算看看派里的公务。
今朝站在旁边理了理衣袖,就出门去给迟熙做汤去了。迟熙支着头看着今朝的背影想,真的不是自己犯懒,只是有人先为他学好了一切。
不到半个时辰,迟熙面前便摆好了一碗色泽明亮的热汤,汤碗上雕着几棵竹子和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鸟,多色的羽毛生动精细。
迟熙:“这么快?”
今朝答道:“用了灵气。”
汤入口,是和饭堂相似的味道,它比饭堂的汤更淡,也更让人有食欲,鲜香在唇舌间化开,一缕温热从口腔暖到胃里,在有些冷的夜里,总是让人很感动。
迟熙咬了一口甜香的板栗,他顺着碗边沿蒸腾的热气看过去,对面的今朝刚舀起一勺汤,长长的睫毛被熏得雾蒙蒙的,让他想起清晨沾染露水的荷叶。
他将勺中余下的半颗板栗放入口中,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问今朝说:“醉魂,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会听?”
今朝抬起双眸,雾气在眼睛中漫成墨色的汪洋。
“不是。”他说。
迟熙晃着手里的勺子,在汤中打着圈,乳白色的气流沿着他的动作缓缓上升,“那什么情况下,你不会听我的话?”
今朝道:“你让我做伤害你自己的事情时。”
迟熙觉得莫名:“好好的,我让你伤害我做什么?”
今朝又想了一会:“那就没有我不听你话的情况了。”
两人喝完汤,今朝拣走碗筷。
“你今晚还回来吗?”迟熙托着腮坐在那里,眉眼含笑。
今朝已走到了门口,月光刚好从门缝钻进来,照在碗壁翠色的竹子上,他停下脚步说:“师尊不是要睡了吗?我就不回来了。”
他本身就是灵剑,并不需要睡眠,只是晚上夜深人静,他无事可做,通常是在榻上闭目养神。这几日他从迟熙那里接来的公务多,忙里忙外,他索性就不睡了。
“今朝,”迟熙说,“我发现一件事。”
今朝:“什么?”
“你不在我身边,我睡觉会做噩梦。”
今朝犹豫地问:“那我搬回来?”
迟熙眼睛一弯:“好啊。”
白日里睡得多了,到了晚上便睡不着,迟熙披上外袍,接着在长椅上翻阅起公务来。今朝本来在他旁边坐着看剑谱,看着看着就又被迟熙拉过去充当了人形靠枕。
“南面有两个观最近也不太平,”迟熙倚着他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明天走之前和云栈夙泱说一声,让他俩去看看。”
今朝:“好。”
“要出事啊,醉魂,”迟熙又往他怀里委了委,语气却没有半点担心的意味,“先是查出魔息,各门派弟子失踪,后是万安观灵台观,魔族看来是坐不住了。”
“仙门各派如今尚能一用的,也就只有震山派和坎山派。”今朝说话时下巴擦过迟熙的发顶,“这两个门派与春坤派已经多年没有交集,它们和我们一样,闭山不出,任由其余的五大仙们争斗,但据我了解,他们这些年来也算是行得端坐得正,他们的弟子品行如何尚且不知,但应该是掂得清大是大非的。”
“谁又能完全知道别人的品行如何呢?”迟熙说,“只要掂得清大是大非,大战之时,擂的,便是同一面战鼓。”
迟熙在看公务时并不愿意和人表达自己的观点,有掌门的身份在,说闲话或是什么都是不合适的,但今朝不一样,剑灵对主人的心思本来就知道个大概,以是迟熙想什么就可以说什么,不用思考哪句话合不合适自己说,也不用顾虑他听到某句话会不会对自己有什么看法,更不用想今朝会不会嫌自己话多吵闹。
或许太久没有恣意闲聊了,他的话越说越多,甚至连一只山鸡成精作祟都能说上一两句,今朝答或不答,总归是一直认真听着的。
夜色沉沉,他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很久。
迟熙于这份安逸中坐着,竟生出几丝贪恋来。
“睡吧师尊,”今朝说,“子时了。”
迟熙放下写满文字的纸张,也有了困意,“好。”他说。
一室星光月色,一夜安枕无梦。
——不做噩梦,原本只是迟熙为了留下今朝的随意说辞,不想此刻竟成了真。
感谢观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师尊说就想靠着我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