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最冷的一夜，寒风逃命似的刮，窗玻璃哐啷作响。

床头灯没关，朦胧亮。

恰到好处的光，正正好好，能确保从噩梦惊醒的林玖睁眼后，视觉集中在天花板上倒吊着的那位。

多贴心。

倒吊人脚粘在天花板上，整个人背对她，长发丝丝缕缕地垂着……最长的那几束，她抬起胳膊似乎便能碰到。

林玖眉头紧拧，呼吸不匀，目光略有些失神地望着对方。

气还没喘匀时，她的手已经先条件反射地伸进睡衣领子，顺着红绳，将块护身符提了出来。

……快消失。她攥着护身符在手心，闭眼想道。

护身符是只白玉，刻着“平安”二字，长年累月地挂在她的颈间。上过云霄飞车，下过泥坑，挡过飞来的石子，也砸过别人的脑袋。

房间静得令人生寒。

七八分钟后，林玖一鼓作气再睁眼，头顶空空荡荡，倒吊人无影无踪。

果然又消失了。她坐起身，微微喘了口气。

这事不是第一次发生。

这两天，她见鬼见得尤为频繁，除了倒吊人，还有些常见的白衣鬼红裙子小孩什么的……这帮鬼套路相当重复——在她眼前晃两眼，吓得她够呛后再消失。

心理医生说，这是幻觉。

林玖自己也认同这个观点，但这并不妨碍她每次都能被吓到。

但好在结束了。林玖这会儿理智慢慢回笼，才感觉出自己额头和鼻翼都有层薄汗。

床头柜旁有抽纸，她抬手，凭着记忆去抓。

指尖捏到纸巾的同时，一道柔软的，打着卷的毛绒感擦过她的手背。凭心而论，这触感不错，效果么，和有人突然攥住你的心脏一个感觉。

林玖僵硬的手腕瞬间缩了回去，冷汗更甚。她偏过头，磨磨蹭蹭地望了一眼床头。

那是——

她昨晚取回家，放在床边的小熊玩偶，号称安抚温暖，治愈人心。

“……”

玩偶这会儿侧着身，熊嘴上勾，红玻璃眼珠直直地看她。

像背过几条熊命。

林玖和它沉默对望两秒，捏着护身符，空出的手伸过去，想将它翻到一边。

她手掌碰上小熊玩偶的当时，另只手忽地一滑。护身符像被什么拽了下，轻巧地从她手心里溜出去，顺着被子的弧度滚落在薄被上。

转瞬间，她锁骨上只剩了根红绳。

林玖当即顾不上什么玩偶，立马探手去捞玉，然而玉却滚得更远，遛人似的，一路往床边飞。

这就相当见鬼了。

清脆的一声“砰”后，玉落在地板上，不滚了。

数秒后，林玖冻着脸，俯身捡起玉。

它裂了道痕，从边缘延到“平”字的顶，隐隐有股挑衅的意味。

二十年的护身符……就这么碎了。

知道见鬼只是场幻觉，护身符就是起个心理安慰的作用……但林玖捏着碎玉，这么两天来，还是第一次产生不知所措的感觉。

得快去治病。林玖想。

她躺回床，身体像虾一样蜷着，半阖着眸。

在林玖视线范围之外，小熊玩偶歪着头，一双红眼珠又暗又沉，无声地望着她。

她埋在软枕里素白的半张脸，即使在梦中也在轻颤的睫毛，颈间鲜艳细长的红绳，全数倒映在了那双暗红的熊眼珠里。

房间里，呼吸声渐重。

——

——

醒来时，天仍昏沉沉的。

林玖拾起床头的工牌，余光触到趴在地上的熊玩偶，顿了一顿。

她略有困惑，不过还是俯身捡起熊，将它端正扶好，放回了床头。

熊嘴勾着，黑眼珠又亮又润地望向她，温暖而憨态可掬。

……黑眼珠？林玖手指一僵。

她捏起熊头，上下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眼珠颜色转换开关，只在熊背后找到快白色的布牌，上面缝着句拉踩狗的话：人类最好的朋友。

三分钟后，这位好朋友被扔进远山小区的垃圾分类桶里，还拿保鲜膜缠了三层，似乎意图憋死它。

林玖考虑过要不要直接烧了它。

但临近年末，医院忙得脚不沾地，早上时间太短，实在留不出焚烧玩偶的时间。

放着只能变眼珠颜色的玩偶在家里，她也不能放心。

即使它只是个幻觉。

购物记录里，小熊玩偶一双黑眼珠，可爱漂亮，大几百条评论滑到底，都没人提到有眼珠变色的情况。

林玖撑着额。

天杀的见鬼幻觉，又是只有她能看到。

“林医生。”有人叫她，“你那边快准备好了吗？”

林玖回了个微笑，点点头。

她一贯的洗手消毒，端详镜子，看头套里是否有黑发漏出来。

裂了一道的白玉被搁置在办公桌上。

手术室亮起灯。

——

——

相比手术室，吊在心理治疗室的灯，光线要比手术室柔和得多。

这确实是个能让人放松些的地方。

照理来说，病人来这里的次数越多，身体姿态便能越放松。

心理治疗师抬眼看了眼在卸红围巾的林玖，无声地叹了口气。

显然，她的这位病患不属于这个“照理”。

自从林玖进门后，她的身体语言便一直处于防备阶段，甚至比第一次来时都要紧绷。

如果刚刚不是她出声提醒，看林玖的动作，她似乎都没打算摘下围巾……仿佛这里有位陌生人，而她随时准备离开一般。

治疗师先是笑了下，突地反应过来自己推断的内容有多惊悚，被自己结实吓了一跳。

她鬼使神差地，竟真的回头望了一眼。

咨询室不大，一览无余。

这里只有她们二人。

林玖还站在衣帽架边，修长的手捏着围巾，眼眸半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治疗师于是轻喊了声她。

“那里的熊。”林玖转过身，目光有些抖地投向沙发椅旁，“是咨询室的新装修吗？”

治疗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也是一愣。

褐色玩偶熊背靠沙发，无声息地坐在地板上。这只熊的品控一般，眼珠旁的绒毛太长，将两颗眼珠遮了大半。

褐色毛发下，有双隐隐约约的黑眼珠。

坏了。治疗师拾起玩偶，眉头紧了紧。

上一位在这儿咨询的是位小女孩，来时就抱着这只熊，走的时候竟然没带走。

……打扫卫生的竟然也没发现么？

“我现在拿出去。”治疗师抓起熊脑袋，往门边走。

对于林玖这种病人，一点儿的变化都可能引起她的不安感。

林玖点点头，目光从玩偶的黑色眼珠上滑了过去。

治疗师回来时，林玖正仰躺在软皮沙发里。她的手背搭在眼上，细长的指节微微蜷着。

这是个放松信任的姿势。心理治疗师松了口气，放低声音，温声道：“最近有什么新事情分享吗？”

林玖眼皮轻轻掀开，从指缝间望着天花板，声音很细微：“我又见到鬼了。”

治疗师摆出专业素养来，只点点头道：“是什么样的鬼？”

林玖半天没回答，只反问道：“除了等他们消失，我还能怎么避免见到他们？”

“见鬼，大多情况是幻觉。”治疗师循循道，“你越仔细去观察对方，就会发现你越无法精确描述，就像回忆梦的细节一样朦胧……幻觉自然会不攻自破。”

“黑长发，脸惨白，”林玖闭了闭眼，声音又快又轻，“粉色衬衣，领子脏了。蓝色旧牛仔裤，膝窝破着洞，有血渗出来。”

治疗师听得认真，脸色不自觉地有些差：“你这描述的……还挺细致。”

林玖停了口，睫毛轻轻颤着。

当然细致。

如果治疗师还想听，她还可以说得更仔细些。

……毕竟她睁开眼便能看到。

凌晨才打过照面的倒吊人站在天花板上，只是这回，她的脚朝向林玖的方向，更侧了些。

一小截惨白的脸因此露了出来。

这现象也可以当作幻觉么？

林玖太阳穴突突跳着，心说这种事说出来……这咨询师会当场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吧？

治疗师那边似乎还在说什么，声音轻晃晃地从林玖面前飘走，她抓不住听不清，眼中只能看到倒吊人。

倒吊人……似乎在很缓慢地朝她转身。

“林玖？”

林玖瞬间坐起身。她的手缩进口袋里，抓着裂了痕的护身符，轻轻地呼气。

倒吊人消失了。

“你还好吗？”治疗师问。

“……嗯。”林玖轻咳了声，“继续吧。”

兴许是她不在状态，这次的心理治疗结束得很快。林玖匆匆开门出去，眼眸一偏，便又在大厅见到了那只小熊。

玩偶被摆在了会客茶几中央，灯光下，它的两颗红眼珠完整漏了出来，熠熠生辉，摄像头般的红。

如果不是围绕着它一圈的祭品不是些瓜果零食，这场景还能再添几分诡异。

林玖按住在颤的手，一步一步挪了出去。

治疗师告诉她，心理学上有个概念，叫做巴德尔·迈因霍夫现象：得知某个概念后，你便会在各个地方，比以往更频繁地看见它。

她用这种方式举例，意欲说明，当你开始觉得自己吸鬼时，生活中的很多现象可能都成了“鬼”。

晃动的影子、单独出行的小孩……

这些都是可以解释的，只是你放大了“见鬼”的概念。

有几分道理。

但见到第一只熊时，可以这么解释，第二只第三只同样可以，但……第十七只呢？

林玖木着张脸，越走越快。

她的家离心理治疗室并不远，二十分钟的步程。然而这一路和鬼打墙似的，疯狂和不同的红眼珠熊偶遇。

这玩偶在做宣传时曾经有句很滥俗的广告语：一份温暖，让你的女朋友感动一整天。

如今看来，何止一整天……

简直终身难忘。

林玖随意找了家玩具商店门口进去，脸色和周围欢欣雀跃的小孩格格不入，暗沉沉冷飕飕，看着像被搞破产的对家店老板。

不过这家店显然没这个本事，它经营得相当荒凉，十一月万圣节的过气玩偶，这会儿还摆在货架上。

店里除了她，还有两位小孩，年龄稍大的那位表情拽的惊人：“我和你说，鬼才不是这种披着白床单的样子。”

另一位屏息凝神听着。

“鬼么，”对方很欠揍地指着货架上的幽灵手办，扭头大声道，“比这些过家家的恐怖多了，她们长得很漂亮，白皮肤红眼睛……”

他没看路，当时便撞上了林玖。

比货架高的林医生垂眸无声地看他一眼，效果比罗刹鬼王都好使，对方当即闭了口，路都没敢再多迈一步。

“你……”跟上来的另一位见同伴停住，自己也愣了下，“我们碰见活的鬼了？”

正试图装死的小孩：“……”

拎着粉色小洋裙的林玖：“……”

她扯唇笑了下，语气凉凉：“鬼还有活的？”

两位小孩轰得下便跑了。

林玖神色恢复淡然，手指无意识攥紧手中的小衣服，似是自言自语道，“多天真……世上哪来的鬼。”

一声轻笑接上她话的尾音。

很冷很潮，轻轻擦过她的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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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熊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