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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6月19日
连续一周的烈日炙烤后,天空变得冷漠、阴沉,如同一块巨大的灰白幕布,笼罩着这个被剥夺了色彩的世界,只剩下一片灰白的荒凉。厚重的云层乌泱泱压在头顶,就像在蓄积某种无形的力量,即将吞噬所有。在这无形之力的漩涡下,是令人窒息的闷热,强压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宁远县,距离清河大学所在的经济中心清河市,有36小时的火车距离,是位于山区中的一个偏远县城。裹着灰白涂料的小城火车站,连着天空的一片阴霾,如同一层不可见的屏障,将之停滞在永恒的黑白照片中。
“——田溪镇?”被岁月隽刻下深深痕迹的老人家思考着这个名字。
“唔……我想应该是靠着屋霞山的那个镇,俺们这边的人管它叫白头村,”老人睁着他浑浊的眼睛想了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改成了田溪镇。”
老人望向中巴车窗外水泥路面一侧零星散落的住宅房子。宁远县火车站只有通往县城里面的中巴车,开往县城的路上,看不到一条像样的柏油马路,尽是这种与跟天色融为一体的灰色水泥路面,偶尔路过住宅较多的地段,也都是刷了白色墙体的砖瓦房,路上人很少,偶会有狗在路边盯着开过去的中巴车,它们也像木偶般只是盯着车,不会跑开,也不做其他动作。
“你们不要坐到县城里面了,这趟车会路过汽车站,你们在那里下车,那里有到白头村——唔,田溪镇的汽车。”
老人收回看向窗外的浑浊目光,转头看向跟他说话的青年男子。
“你们俩城里的人吧,怎么会跑到我们这样的山里来啊?”
“真是抱歉啊,我们还没自我介绍呢,我们俩都是大学里的学生,我叫秦仁,他是白路,我们是学民俗学的。”两位年轻男性中,一个穿着白色印花T恤,外搭一件杏色工装短袖衬衣,配了一条深蓝色宽松牛仔裤,头发微卷的男子说向老人介绍道。
“这个,唔,民俗学,是什么学问啊?”老人对秦仁所说的学术名词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民俗学就是研究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风俗习惯、民间故事、节日庆典等等的学问。”秦仁一边说,一边观察老人的反应,看到老人似乎有了了解后,继续道,“比如,为什么过年要放鞭炮、贴对联,中秋节要吃月饼、赏月亮,这些都是民俗学要研究的内容。”
“哦,原来是这样啊……”老人若有所思的样子,“前段时间吧,县里好像确实有说要做什么风俗记录,还要请专家。这是不是就是你们说的民俗学?”
“对对,就是这样的。”
“唔,那你们去白头村,应该能看到很多东西。白头村整个几乎都是古代一个家族传下来的人口了,讲究的东西还是原来的那一套,跟我们县城现在的习惯差别还挺大的。”
说完老人又看了看两个青年男子,“你们俩这城里的孩子,要是能住得惯乡下地方,多呆几天,过两天就是端午了,白头村端午会做祭奠祖上的法事的。”随后老人看向窗外,然后指着不远处的一排平房说,“哎呀,快到了,前面看到了吗?那里就是汽车站。”
两分钟后,到达了车站外面,老人催促坐在他后面的两个年轻男子赶快下车。这两个年龄大约20出头,身材高挑的男子:面若雕刻般俊美的白路,慵懒亲和的秦仁。两人带好行李,向老人致谢后下了中巴车。
汽车客运中心是由一排凹字型的平房,加上一整片包围平房的空地组成,整体呈正方形,就建在马路边,这里应该也是靠近郊区的地方了,隔着车站不远,就能看到田埂。从外面看过去,整个客运中心几乎看不到有人往来,安静地在田埂间兀自矗立。到达汽车站时,已经是中午12点多了,阴沉的天空中,乌云似乎更多了,空气中的湿度比此前更甚。
一个月前,当白路和秦仁正埋头在学校图书馆查资料时,在外地进行田野调查的导师赵涿珩来电告知二人,关于两人的研究方向,正好就有现成的实地可考察——田溪镇。
于是两人查好了路线,并在临近出行前买好了火车票,36小时的火车,得坐上一天一夜,只不过对于早就习惯了长途跋涉,总往乡村钻的民俗学学生来说,早已习以为常。
赵涿珩是清河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民俗学的研究生导师,教授。36岁——学术期刊上的介绍上写的。黑框眼镜短头发——她说短发洗头省洗发水,洗起来相当方便不浪费时间,夏天凉快,冬天不戳脖子。学生们也没见过她穿裙子,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干练大女主”的着装品味,而是你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系里面朴素的学生那种。至少秦仁、白路是这么觉得的。
三人的缘分,那还得从秦、白二人的大学时代开始,第一次两人被派去研究室找赵涿珩副教授拿研究资料,那时候她还不是教授。
两人来到研究室,只看到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印有三井寿头像的白色T恤,下身是一条浅蓝色写满岁月痕迹的牛仔裤,穿了一双白色帆布鞋的短发女性,两人直觉地以为她是赵老师带的研究生,也没问问,就直接进研究室等着,顺便看到别人正在看的东西,于是还跟别人讨论了起来。等了半个多小时,还没等到要找的人,白路开口问赵老师什么气候来,当赵涿珩开口说她就是的时候,气氛一度尴尬到能说会道的秦仁都救不回来的地步,还是赵涿珩给这俩搭了个梯子下来。
这三人都是对民俗学极度热爱的人,赵涿珩对民俗研究的贡献不小,总是爱往各地跑,收集调查,最后再回来整理分析。她也鼓励学生多去进行田野调查,以锻炼学生的调查技巧和后续资料的分析整理能力。
白路和秦仁是两个看起来相当英俊的年轻男子,看外表根本不像是会上山下乡,总往山沟里面钻的民俗学学者,更像是偶像剧男主。只是这两人也是同其导师差不多的民俗学痴。
白路对民俗学的热爱,是来自父母的影响,很早因意外去世的母亲是一名以撰写民俗纪实为主文章的杂志撰稿人,收集了很多民俗相关的资料。父亲则是同一间杂志的摄影记者,二人合作为民俗方面,记录了很多珍贵的资料。白路的童年都是在翻看这些影像资料中度过。
对秦仁来说,从小就是随父母东奔西走建设祖国,虽然上学期间是跟着爷爷奶奶还有哥哥在一起,但一放假就会去爸爸妈妈正在修建的路桥建设点,在这些连接城市与乡村的路桥建设中,秦仁对民族传承下来的文化、图案、传说都产生了很大的兴趣。
按照赵涿珩的学术态度和专业能力,既然推荐了田溪镇,那里就一定能满足秦、白二人的论文研究需求。
2
14:30分,这是前往田溪镇的最后一班汽车的出时间。
从刚才与售票员的交谈中,得知每天有两班车来往田溪镇,分别是早上9点和下午2点。回到宁远县城的也差不多的时间,车程大概需要3个小时。如果是大雨天,大雪天这类情况,可能会取消当日的运营。
冷清的候车厅,除了秦仁和白路两个候车人员外,是没有其他的旅客了,是预示着暴雨即将到来的天气不适合外出吗?
大厅里就只有检票口还有一个等着发车检票的中年男子工作员。
“你们看起来不是田溪镇的人吧?”检票员看着候车的两个人,主动聊了起来。
“不是。”这次回答问话的是白路,他身穿一件宽松的条纹短袖T恤,内搭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衣,下身是一条卡其色的休闲裤,“我们来的路上也有老人家一眼就看出我们是外地人了,请问田溪镇是会对外地人比较忌讳的地方吗?”
“啊,原来你们在担心这个啊,这倒没有的事。我只是因为在这个车站工作了十多年了,对镇上往来的人都很熟悉,所以一看你们就知道不是镇上的人,即使是去外地念书的人,我也是能认出来的。”工作员又看看了白路,“只不过镇里面旧习很多,最近临近端午了,镇里人应该都在忙着准备端午的法事。”
“那县里面有没有端午相关的活动?”
“我们县里不像那边讲究的那么多,县里面都是各个地方的人融合在一起的,风俗习惯各不相同,也就做不了统一。”工作员思考了一下说,“哎呀,我想起来了,就这个风俗的事,县里面还专门请了专家来,去调查田溪镇的这些讲究事。唔,上个月我还给那位专家检票了!我还以为专家会有县里面专车接送,没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竟然是自己背着一大包行李自己去。”
“你说的那位专家应该就是我们老师了,她叫赵涿珩。”
“对的对的,是赵老师,我还给她推荐了镇上的住宿。”找到了共同点后,双方的交谈似乎变得顺畅了起来。
“赵老师给我讲,她从县里面给她的资料来看,田溪镇的风俗应该是属于很古老的一种民间崇拜了,好像是要追溯到大禹治水的年代,而且保留得特别完整。”
“咦,赵老师都还没去看过,怎么知道保留得很完整啊。”
“县里面有拍过很多照片的,对了,赵老师还给我看了一些照片,都是一些面具的照片,不过我觉得啊,看起来怪渗人的。”工作员露出害怕的表情。
“我国古代面具类型沿用至今的民俗习惯,保留得并不多,我们正在查找的就是与面具相关的一些民俗文化,这类民俗传统具有非常高的研究价值。”白路跟工作人员说明他们的意图。
“是这样啊,不过我还是不太喜欢那些面具就是了,我还至今都没去镇上看过他们的各种法事,只是在这里检票的时间久了,就会跟镇上的人熟悉起来,也就听他们讲了不少事情。”工作员皱了下眉,想起了什么,“唔,我想我们普通地方的人,要是家里死了人,最多就是下葬时候念诵佛经,不过田溪镇有从死后七日算起,每七日都会进行一次招魂的法事。”
“最近是有这种法事吗?”白路敏锐地察觉到这番话里所指的事情了。
“啊,是的,我是听这趟班车的司机说的,他们老板的儿子在上个月死了,从死的那天开始算起,每七日老板都会办法事。”
“多少岁了?”
“听说还只有12岁啊,还是独生子。”工作人员可惜地叹了口气。
“小孩子夭折的吗?”
“不,听说是去河里游泳给淹死的,所以为了怕水鬼缠着孩子不放,所以才会做法事的吧。真是可怜。”
在这一来一回的闲聊中,车站开始检票的广播响了起来。
“啊,时间到了哩,我看看车来了没有。”工作员看向检票口后面的停车位,一辆写有宁远县往返田溪镇红色字的中巴车,已经停靠在了车位上。“来了哩,我给你们检票早点上车吧,今天应该没有其他客人了。”
于是两人背上行囊,准备去上车了。
“这个天色啊,恐怕今晚就要下雨了,最迟明天也会下起来,而且还是大暴雨,”工作员看着越来越阴沉的天气,“你们一时半刻恐怕是从田溪镇出不来的了,镇上只有一家旅店,很好啊找的,你们下车问问人就能找到了。”
谢过工作员后,两人走进了候车台。
进来车站前还只是乌云密布,现在则是在晦暗中阵风旋舞,将候车台搭建的帆布顶棚吹得砰砰作响,唯一一辆中巴车在这天色的衬托之下,带着莫名的不详冲击着两名年轻的男子,可能是刚听到的七日法事让他两产生了异样?
“这个天,可能会花更多的时间才能到镇上哦,山路很难走的。”检票员在工作岗位上探出头对他两补充道。
再次谢过检票员后,两人登上了汽车。
3
从车站出来,一路往西驶去。过了不久就驶入了山脚下。一直乌云聚集的天空,此时竟然出现了一缕缕透过云层的阳光,山脚的溪流反射出一点点冷白的阳光,本该平缓的水流,也跟挣扎着露出光线的太阳一样,带着烦躁,流淌的节奏明显快了很多。道路是靠山而筑,另一面就是山体,在浓重的湿气烘托下,裸露出的山体上也水汽漫溢,让人不得不担心,一旦暴雨出现山体滑坡的概率就非常大。
“今晚可能要下大雨了。”秦仁靠着窗,看着车窗外,被一直沉闷的车内气氛压抑得,只想打破这魔障。
“应该正如检票员大哥说的,大概率会遇上好几天无法正常通路的情况。
“小涿也没具体说她在田溪镇发现的新的东西,”秦仁挠了挠头,“啊——我好在意这个新的东西是什么啊!”
“检票员大哥的意思是最近就是那个孩子的‘断七’时间,我们做调查的时间也常,应该能见到的。”
“可恶,小涿走了那么长时间也没跟我们联系一下。”
“她有回来过,还谈了一些关于田溪镇的事。”白路用着他一惯没有感情的语调说着。
“什么时候?你跟她见面了?”
十天前,白路如同往常一样在图书馆里查资料,在图书馆快闭馆的时候,接到了赵涿珩打来的电话。
半个小时后,他们在市内地铁站附近的奶茶店见面了。赵涿珩背着大包,一件灰色的T外面套了个军绿色的衬衣短袖外套,裤子还是她那些耐脏耐磨的牛仔裤,已经变得脏兮兮的“灰色”帆布鞋,看得出她这一趟跑了很远的地方。
白路已经给她点好了奶茶放在桌上。
吸溜——一大口奶茶下去,“啊——活过来了。”赵涿珩放下奶茶,从背包里摸出一个笔记本来,然后她从笔记本里拿出一张照片。“这个你有没有印象?”
是一张神龛的照片,神龛里面有一个黑色的坛子,坛子下面还压着什么东西,此外在坛子上面用纸画了一个面具一样的图案贴在神龛里面的壁上。
“骨灰坛?”白路直觉地问。
“不是,我有印象在你原来翻看过的一本手稿上,有出现过类似的,你还记得吗?”不得不说赵涿珩对民俗类有关的东西几乎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点是白路也办不到的事。
经提醒后,白路再想了想,“嗯,是的,是我妈走的那年的手稿中有这个描述。”白路仔细观察照片,“确实与描述中的整个内容都能对上。”他抬头看向赵涿珩的眼神充满了对这位老师的佩服,光从描述就能找到实际中能对上的东西。
“赵导来找我是想知道这个东西曾经在哪里出现过吧,”白路看着赵涿珩,“这照片是你拍的?”
“嗯,在田溪镇拍到的。”
“田溪镇不是属于我和秦仁在追踪的‘粳民’文化系的吗?跟这个应该不是同宗同源的东西?”
“虽然这个里面也出现了面具,但是我判断这两者是没有关联的,应该属于不同的信仰。”
“你也没从这个神龛拥有者那里挖到什么?”
“完全不行,什么也得不到,”赵涿珩露出了祈求的神情,“只有靠你了!”
“我记得我妈去世那年在做的专题是安业那边的。”
“谢谢可靠的小白。”说完她就拿上桌上的奶茶准备走。
白路按住了她的手,“刚回来就走?”
“那不然?换洗的都在包里,银行卡、身份证、充电器、存储卡……嗯,没有少的。”
“安业市那么大,我回去看看手稿,之后把具体的地址告诉你,你先回家换双鞋吧。”白路指着赵涿珩的鞋。
“你这洁癖的破毛病还真没得救了,好吧,我回家等你消息。”
之后白路回家找到了母亲的手稿,从手稿中得知这个东西出现的地方,正是外公当时当村长的水投村,他把地址发给了赵涿珩。他又开始看起了母亲的手稿。
“你倒是说说,小涿什么时候回来的?”秦仁用手肘撞了撞陷入回忆中的白路。
“十天前,拿着一个装着坛子的神龛照片回来。”
“坛子?神龛里面的坛子?装的啥?”秦仁一脸不相信的看着白路,“难道是那小孩的?”
“我也不知道,只是同样神龛的描述在我妈的手稿里面有提到,所以赵导来问了我。”
“你怎么没跟我提过?”秦仁带着一种被背叛的口吻说。
“因为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赵导也没有提供跟我们研究有用的情报。”
汽车开始进入了各种大转弯的盘山路,秦仁被重重甩到了旁边白路身上,压得白路帅脸都变形了,他把歪过来的秦仁推到正确的位置,“真没什么重要的事,好好坐着,这山路不好走。”
4
经历3个多小时的山路颠簸后,汽车行驶到了平缓的地带,山地从古树植被,变为了农田,零星的农户住宅出现在成片的农田之中。天色在时间的流逝中前进到暮色低垂时分,溪流潺潺声再次出现,循声而去,依稀可见河对岸被夜色吞没的河岸上有星星点点的灯火连城一片。顺着溪流看过去——河面上,有一座桥连通河对岸和这边的山路,因为路灯的照耀才得以在暮色里显露。
汽车经过了石桥后,500米左右,就是田溪镇汽车站,汽车在车站门口停下了。
田溪镇的汽车站承袭了宁远县汽车站的颜色风格,一间水泥房子裹着随处可见的灰白色涂料,屋檐下一块写着“镇汽车站”的牌匾,牌匾上有一盏亮着的灯,给这朦胧夜色中一些光亮。不过车站的卷帘门已经拉了下来。四周一片静谧,天空中也看不到星星,这应该是天气的关系吧,毕竟来时乌云已经预告了今夜是漆黑之夜。
“你们俩下了车,沿着这边这条路往上走,”一路开车没说过话的司机大哥转头对秦仁他们说,“看到了吗?”
“嗯,看到啦。”车站正面是一条路面较宽的水泥路,看起来像是最近一些年才修建的,路面大概可以容纳三辆货车并行,不过这条路并不长,很快就望到了头。
“在这条路的尽头,有个岔路口,走左边,然后沿着路走就行了,很快你们就可以看到有住宿的招牌了。”
“谢谢大哥!”
“唔,看你们俩个外地人,都没来过俺们这里,俺们这就田大海开了家小旅馆,赶紧去吧。”司机有点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说。
白路掏出手机看了看,如预期一样:没有服务,只能当一块表来用了。
二人带好东西向司机道别后下了车。
车站就像是田溪镇的一个引路标,车站左手边是连接镇外的石桥,通往外界;右前方是通往镇里面的道路;右后方则是往镇下属的一些村落的道路。秦仁和白路沿着通往镇上的那条路向前走去,四周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人影,只有耳边的风声相伴。两人也没有说话,沉默地往前继续走着,直到到了岔路口。
“啧啧!在山上水雾弥漫的时候我担心我们进了寂静岭,现在下了车,我怕我们又进了皆神村。”秦仁看到田溪镇古老的街道,有一种穿越了时空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错觉。
“你游戏玩太多了,寂静岭4马上就发了,做完这次调查,你回去就能玩了。”传统的连排木瓦两层楼式的街道。”白路说,“这两旁的看起来很像是前店后宅的竹筒式房屋,右边依山而建,左边临河而立,我想左边两边在住宅部分的修建是两种不同的结构。”
“刚才天色太暗了,河对面只能看到个大概,明天再来整体看看吧,我从来没见过保留这么完整的古城。”秦仁再次感叹。
石板街道的两边,是连着的一排排居民房,全是木瓦结构的房屋,基本都为两层式建筑,有不少看起来都是商住一起使用的。底层面积较大的,有采用的多个条状木板的门,开门时需要将一扇扇木板从凹槽中取出来,这种类型的会留一到两扇木板门作为推开型,在不营业的时候,供人进出。有一部分是大块的用合页链接起来的类型,屏风开合方式的门。一些兼顾营业的店铺会在门上挂上招牌,大部分也都还是没有挂招牌的,从竖着放在大门旁边的,看起来像遮阳用的一大捆物品来看,这里逢雨天或是赶集的时候,商户会多支撑出一个摊位出来,搭在大门外以招揽顾客。二楼从屋檐下伸出的樑角,成了连接现代化标志的桥梁——电线就是顺着这些樑角延伸。
一股旧时代的气息开始在两人的心中滋生,仿若误入彼岸岛似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心情。尽管晚饭时间,街上的人不多,但仍有居民坐在门口忙活着手里的东西,或是坐在一起吧嗒着烟杆闲聊,当两个都市年轻人路过时,引来了街旁人们的注目礼,全都是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两个外来人。约莫七八分钟的时间,就看到了路右侧有个写着住宿招牌的民居了。
旅店的门面跟其他居民房的尺寸差不多大小,木制雕花扇门,此时只打开了两扇门,容人进出。二人走了进去,进门左手边就是一个柜台,不过里面没有人,右边是摆了一些板凳的休息区,还兼顾了杂物堆放的功能,对着临街门的是一堵做隔断的木墙,两边是可以通往后面的。于是秦仁扯开喉咙喊了喊:“请问——可以住宿吗?”
等待了约莫几十秒的时间,就听到声音传来:“来了。”紧接着一个年轻体魄不错的男子走了出来。
相比务农的青年来说,这位年轻的男子看起来多了一点书卷气,只不过脸上的皮肤昭示着他有长期在日照下劳作,这位青年男子自称是旅店的老板。
“请问打算住多久?”老板带着笑容问到。
“先住一周吧。”秦仁回答到。
“这么久?乡下地方没有什么可以玩的哦,”老板看着他们两说,两人坚定的眼神打消了老板的疑问,“不过这个天啊,我看得下暴雨,一旦暴雨下起来,你们想回去也回去不了,至少也得在俺们这里待上个三四天的样子哩。
两人把身份证递给了老板。
“秦仁……白路……”老板一边写着住宿登记信息,一边念了出来,“对了,我叫田大海,叫我大海就可以了。”
“那我们就叫你大海哥啦。”秦仁环顾着店内,“大海哥,镇上有餐饮店吗?”
“有是有,不过不赶集的话一般不开门,小店可以提供餐食的,需要帮你们准备吗?”
“那就麻烦大海哥啦。”早就习惯跑乡村的两人,深刻明白在这类小镇,不太会有餐馆营业,就算有,一般也只有赶集的时候才会营业,不想饿肚子,最好是让旅店准备。
“好的,今天晚饭还没吃上吧?我先带你们去房间,然后就去准备。”
“住宿费是先付押金还是现在就交全款?”
“我们这边都是直接交全款。”
二人按照住宿价格把钱交了后,田大海就带着他们去房间了。
“来我这里住宿的,一般都是乡里来镇上赶集的,或者是县里来办事的,很少会有你们这样的客人来哩。”田大海带着二人往后面走去,绕过隔断墙,是两间连着的房间,往右边走就是一处上楼的楼梯,田大海停了下来“这里上楼梯就是客房了。”
田大海指着过道旁的门说,“我们这种乡下的旅馆都没有独立的卫生间,浴室和卫生间都是公用的,这个是卫生间,另外那个是浴室。”
“太好了!还有浴室啊!”习惯了田野调查时极其简陋环境的两人,对这有卫生间和浴室提供的乡野住宿感到无比兴奋。
“啊?你们两个大城市来的年轻人对公共卫生间都这么赞许?”田大海对他们这种欣喜感到不可思议。
“大海哥你可不知道我俩在外面跑,住过的环境有多恶劣!有时候甚至连独立的卫生间都没有。”
“哈哈哈哈,那不得在外面光腚子解决问题?”田大海憨憨地笑了起来,“走吧,我们上楼去。”
楼梯顶上是装着玻璃的屋顶,白天透过玻璃就能看到屋里的情况了,不过晚上则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在上到二楼的楼梯口,田大海按下了走廊灯的开关,立刻,二楼的情况就看清楚了。走廊在楼梯的右手边,走廊的右侧是一面木质墙面,墙面上挂有四个木雕面具,左侧连着有四间屋子,应该就是客房了。
过道上昏暗的灯光照射在这几个奇异的兽型面具上,散发出不可思议的感觉,让两位旅客不由地驻足观看。
“啊,这是俺们祠堂淘汰掉的东西,我要了回来,按我们的传统来说,这是能驱邪避疫,我就挂这里了,”田大海看两人动也没动地盯着面具看,忙解释说,“喏,这个走廊几乎不见阳光,就算楼梯那里我开了天窗,但是阳光无法直射进来,按我们风俗来说,就是会阴之地,所以我把这几个面具拿来装在这里了,嘿嘿。”
经由田大海的一番解说后,原本青面獠牙的兽面,一下子就变得柔和起来,仿佛在宅子里设下了守护的结界,令人安心。
“大海哥,这些面具都是镇里人自己做的吗?”秦仁开口询问起面具的来源。
“嗯,都是我们镇上的人自己做的哩,纯手工制作。”田大海对这些面具的工艺颇为自豪,如果不是制作的这么精美,他也不会想着拿来装饰前面用来做旅馆用的房间了。
“啊,对了,我们俩都是学民俗学的,这几天还有劳大海哥指点指点我们了。”秦仁解释说。
“民俗学……上个月有一个民俗学的教授来我们村了,在我这里住了大半个月。你们、你们该不会认识吧?”
“那位民俗学教授赵涿珩,正是我们的导师。”秦仁眨了下眼睛笑着说。
“难怪你们会来我们这种小地方!”田大海看着两个对面具异常感兴趣的年轻人,想到了当初赵涿珩还住在这里时候的情况,当时赵老师对这些面具拍了很多照,还询问了很多问题,“啊,对了,你们要是对这些面具的制作感兴趣的话,也可以抽时间去看看怎么做的,我镇的这些祭祀用品都是由专人制作的,手艺全是通过一代一代人传承下来的老手艺。”
“手艺师傅就在镇上吗?”既然可以去看,就先把地址记下来吧,白路是这么打算的。
“嗯,就在我们家附近,再往上走一点,离我二伯家很近,师傅叫万庆年,是个老人家了。”说完后,田大海用钥匙把第一间房打开了来,然后转身对他们说:“来看看房间吧,我这里的都是单人间,你们两就挨着住这第一、二间就好吧?”
“大海哥你安排就好,我们听你的。”两人念念不舍地收回了视线,往房间里面走去。
“那好的,这是房间的钥匙。”田大海把钥匙交给他们,然后又掏出了一把钥匙,“这把钥匙是开楼下大门的,晚上10点以后,我会关大门的。你们回来如果晚了就自己开门,这样比较方便一点。”
“好的。”接过钥匙,两人好生谢过田大海,田大海就下楼去帮他们招呼晚饭去了,一会弄好了再来叫他们去后院吃。
5
旅店的房间都是临街的,入夜之后镇上往来的人不多,即使打开窗户也没有太多嘈杂的声音,视线被屋檐遮挡了一大半,只能看到一条带状的黑漆漆的夜空。对面的屋檐离这边并不远了,前方的风景被对面临河的房屋阻挡,在这里是看不到溪流的,只能看到反射着风光的街道。夜晚潮湿的风一阵阵吹进来,裹挟着异样的不切实际感。
房间的设施极其简单,一张单人床,一个储物柜,一张椅子和一个写字台。写字台上放有水壶,一瓶饮用水。也许正如田大海所说,来这里住的一般是赶集的乡里人,临时落脚住一宿,所以也就没有对条件舒适度的高要求了。
约莫半个小时后田大海来叫二人去吃晚饭了,下了楼梯,继续往通道的后面前进,通道后的台阶上是一扇打开着的纱窗门,上了台阶再往里走上7、8步左右,连接着整个宅子的后半部分——田大海一家居住的宅院,宅院是围绕一个四方形的天井组成的,天井中央是一个小型的花坛,在花坛四周修建有一条两个手掌宽的引水沟,为下雨天排水所用。然后引水沟再外面就是围绕天井的一圈回廊,房间就在回廊四周,通道过来接着回廊的右边是主人的卫浴房间,左手边的回廊是提供给旅客的卫浴,门是对着外面的走廊开的,在离地面较高的地方可以看到向内院开着的排气窗,临后院的这面墙壁上同样挂有面具装饰,是与此前的相同面具。卫浴间对门的房间是一个对开门有着雕花木栅门的厅堂。对着通道的一面,是敞开的一个餐厅,餐厅要比下方的位置都高一些,所以不管是从厅堂出来还是卫浴出来,都需要从临近的过道再上几级台阶上去。连着餐厅的——卫浴间的那一面是一间宽大的厨房。餐厅后面有一个石砌的楼梯,通向二楼的卧室。抬眼往上看去,从餐厅上去的二楼平台是一个开放的平台,大概是主人用作闲谈、晒太阳用的,能看到藤椅、矮桌的一部分,在客厅、走廊、卫浴上方的三面才是卧室。整个修建看起来是根据地形依山开建,所以才能在餐厅那里修建石砌的楼梯,而整个房屋则是杆栏式的建筑。
田大海给他们准备了一些简单的饭菜放在餐桌上,“坐下慢慢吃,现在不是赶集的时候,没想到会有客人,今天先就着这些凑合一顿吧。”
两人坐了下来,“田大哥谦虚啦,这桌菜已经很丰盛了,我还怕我们两吃不完。”秦仁看着对于乡下来说并不算差的饭菜客气地回答。“要不,田大哥也坐下来就着菜小酌一下,顺便唠唠?”
“那我就不客气了。”田大海看上去也是喜欢聊天的人,秦仁想着不如调查就从田大海开始好了。
田大海从厨房里拿来了三个酒杯和一坛酒,然后三个人开始边吃边聊了起来。田大海告诉两人他前几年大学毕业后,本来还在城里打工的,结果母亲生病过世了,不能丢着老爹一个人在家,于是就辞掉了工作回来陪着老爹,靠着那几亩地吃饭了。现在这会他爹应该在隔壁幺伯家里看电视唠嗑呢。回来几年靠着农技站的帮助,家里的地也换成果树在种,一到收果子的季节还会请些人来帮忙,还算收入不错。开旅店也是后来的事,原本家里人多的时候还觉得房子没啥,但是母亲走了以后,就觉着太冷清了,加上地里面也赚了点,就跟他爹合计着把房子的前面部分改造成了旅店,提供给人住住。其实旅店生意并不好,只不过偶尔有人来,给家里添点人气,他爹也觉得高兴。说着:这样好,家里就是要阳气足才行。
随着闲聊的话题,把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拉进了一些,于是秦仁打算开始用早就准备好的田野调查的话题,不着痕迹的往他们想要知道的方向去聊。
“大海哥当初在改装成旅店的时候,怎么想好了要用这些面具来做装饰的吗?”
“应该说,我们这里的人,其实都有挂面具的习惯。”
“祠堂里每年都会扔面具?”
“不是的,我们这里废弃的面具是有讲究的。”田大海小酌一口后,继续说道,“有一部分是祠堂里因为年代太久有颜色剥落或者看起来陈旧的,还有一些是给家人祓禊时使用的,祓禊结束后都会把面具带回家挂起来。”
“什么样的事需要祓禊呢?”
“比如久病不愈这种,”田大海有些停顿地说道,“我妈当初生病的时候,也做了祓禊,只不过大限已到,还是没能留得住啊。”田大海看着远处的面具喝了一口酒,甩了甩头,“村里的这些面具都是由专人手工打磨的,只是因为年代太久就扔掉的话,也太浪费了。而且旧面具还在祠堂里沾过先祖光的,拿回家应该更灵验吧,所以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挂,而且我觉得这些面具雕刻得是真的很好看。”
“确实是很精美的雕刻,用作装饰品,我真觉得是个相当不错的创意。”
“嘿嘿,”田大海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神色,在这种乡下地方确实不会有人去留意他的装饰意图,“说到祓禊的事情,胜舟上个月去世了,快到他的四十九日了,按习惯来说应该会做。不过……”他有些踟蹰地不知道该不该说。
“要是让老板为难了,那就不说了。”白路看着犹豫又为难的田大海说道,“这些祓禊的法事是请和尚还是道士来做呢?”
“都不是哩,我们这种乡野地区尤其是一整个族人遍及的地方,拜的都是我们的先祖们,法事通常都是宗按宗族规矩来办,大的祭典是族长新叔主持,小的法事则是其他人来做。这些事你们最好去请教我二伯,他是现在是宗司。”
之后三人又聊了一些田溪镇族人的事,镇上的人多多少少都是带点亲缘关系的,就算是很远的亲戚,往上数个几代也是近亲的了。镇里面最古老的两家人一个是担任祭祀职责的田氏一族,一个是宗族的组长郭氏一族,现任田溪镇的镇长郭立新就是这一代的族长。直到老板的父亲田广国回来,三人才意犹未尽地准备散场。
两人分别去洗了个热水澡后回到了房间,白路做着今日的笔记记录,顺便整理明日要进行调查的内容,秦仁则直接躺上了床,看了看时间,此时已经夜里11点多了,然而他心里一直在意着田大海没有说的胜舟的事,只听名字并不知道胜舟是谁,不过他想到中午在宁远县时候跟检票员聊到的内容,如果推测没错的话,这个胜舟应该就是班车司机老板的儿子了。此外这个班车的老板是谁?完全没听田大海提起来,能做这个班车的老板,还是镇上的人,财富应该是在这小镇上非常有实力的了,但却没有提及。
秦仁越想越多,脑子里思绪一大堆,他从床上爬起来推开了窗户,夜深人静的石板路上,没有任何人影,只有昏黄的路灯和对灯光做出回应的清冷的石板。潮湿的空气随着晚风吹进来,夹杂着明显的水汽。白昼时的闷热在夜风的吹拂下,冷却了下来,只不过阴湿的空气带来的是另种忐忑不安的郁郁。不再想了,秦仁关掉了灯,任夜风吹着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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