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们是这么约好了没错,可是,为什么目的地就直接变成了梅德姆恩城啊!
走在一丛又一丛象牙白的殿宇间,柔软又温暖的阳光穿过层叠的窗棂,在繁复密集的石刻镂空花纹背后投下细长的灰色影子。攒聚着的锋利殿顶高不可攀,直通天际,刺破雪白的浓云。金色的粉尘伴着悠远的钟声在空气中飘荡,为丛丛的屋檐镀上隐约的辉光。
钟声落下,布帛与绸缎舒展的声音此起彼伏,数不清的彩色光点从每一扇拼花门扉后浮现,欢乐的跃动,经过他们的身影,接二连三飞往钟声消失的方向。
象牙白的城市里下起光雨,每一滴雨都有唯一相同的方向。
薇诺尼卡睁大眼睛仔细辨认,那些一闪而过的光点都带着迤逦的美丽尾迹,光点中,无数精雕细琢的面容一闪而过。
“我们赶上了。梅德欧兰特春季的复苏祈礼,一直想带你来看看,还好这一路上都很顺利。我们去城里最高的地方,那里的钟被风敲响时,薄柔花开满整个王国,那是梅德欧兰特的整个春天。”商陆下意识牵住她的手:“这里没有蒙尔森热闹,没有那么多的美食与庆典节目,你可能会觉得无聊。”
薇诺尼卡猛摇头,说话间,枕云沐风,她在光雨中驰骋。雪白点金的细腻锦缎在身下铺开,刚刚的声音并不是她的错觉,他们就是乘着这样的特别坐骑一路从蒙尔森的玛卡斯湖来到了梅德欧兰特,从大陆南边的秋天来到了北边的春天,此刻还将去往更高更美的地方。
光点从身边落至脚下,围绕着这座最为宏伟的铅白色宫殿,将肃穆的宫墙映照出春日里的霓虹与繁花似锦,画成连绵的波纹,一如群星汇聚成银河之中缤纷的漩涡。
她被这样恢宏壮丽的景色震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事吧,吓到了吗?是在下考虑不周,要不我们先去休息片刻?祈礼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开始,连续二十一天,不必担心会错过。”
“不不不,不是……”
薇诺尼卡急切的摆手拒绝,她很想说自己现在精神的不得了,可以绕着玛卡斯湖跑三圈,不,五圈!
“是……是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这样的……”
商陆于是疏朗的笑,他这一笑,薇诺尼卡更不知该如何形容,声音越发细微了。
“那就好……喜欢就好。在下一无所有,梅德欧兰特亦无法与薇诺尼卡小姐的家乡相媲美。如果有什么可以回报您的热情与善意,如果有什么可以作为朋友的赠礼,在下私心觉得,只有梅德欧兰特最美好的春季,能够与您相配。所以,请留下来,好好享受这个春天吧。在下愿将这整个春天,这个春天的所有期盼与祝福赠给您。”
在对方的注视中,薇诺尼卡胡乱的点头,生平头一次觉得自己真是笨嘴拙舌,关键时候居然连道谢的话都不会说,反而满脑子都是不着边际的幻想,把所有的理智与思绪都积压的无处安放。
这样的朋友,这样的礼物。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目送他和其他人成婚的那一天,自己一定忍不住痛哭流涕。
太丢人了,太丢人了。
她一定会牢牢记住这一天,只要能记住一辈子,她就能永远拥有这个春天,永远拥有这个本不属于她的世界。
盘旋的光点交织向上,网状的霓虹将整个王国笼罩,末端浸入云间,泛开绮丽的霞彩,簇拥着相互靠近,汇聚成斑斓的流光巨树,逐渐伸展,琉璃般的枝叉向整个天空蔓延,结出一簇簇翕动的花苞。依稀随着地脉的搏动与这个古老王国的呼吸,从内而外,从茎叶到枝梢,花苞层层打开一片片盛放,直至最顶。
明明是看惯的景色,商陆却觉得,自己如获新生。或许如同绽放前的西璞,需要剥落酡红的外衣,才能展露层叠的雪白花瓣,沐浴春夏的暖雨。
他也必须要舍弃一些东西,才能得到期盼已久的甘霖。
父亲,我不愿让您失望,可是,我更不愿让自己失望。
花蕊中喷薄而出亿万繁星碎片,纷纷扬扬落下,如一场潋滟的绒雨,将无数的祈愿播撒至四面八方,在即将到来的雨季滋养中,即将结出酸甜的果实,与无数缠绵悱恻的心事。
“丽贝卡大人,还在研究那些文字么?奈莉特为您准备了热牛奶和调制花蜜,能够缓解疲劳。”
奈莉特端着带盖和四只缠花小短腿的炖盅,走到桌边放下打开来,将花簇形状的调蜜棒伸进去,一边顺着棒身倒入盛放在天中犀花瓣形小碟中的花蜜,一边轻轻搅拌。
银色的托盘每每被她擦拭的光可鉴人,此刻倒映着她粉红色的指甲和在手腕收紧的雪白蕾丝袖口,每一个动作都赏心悦目。
“啊,你来了。”
丽贝卡放下笔,纸张上的字迹是一幅惟妙惟肖的临摹。与蒙尔森文字的圆润饱满不同,这幅临摹兼顾了方正拘谨与潇洒自如,兼具横竖的平整与来去的圆弧,它们与所知晓的所有文字都全然不同。
不被臣民所知的文字,留下它们的,一定是不被臣民所知的存在,比如说,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神明。
“如果丽贝卡大人真的那么在意的话,不如直接向潮大人询问,奈莉特可代为传达,依潮大人的性格,她应当很愿意为您排忧解难。”
奈莉特炖盅放在丽贝卡手边,调好味道的牛奶散发出淡淡的花香,使人如蒙花荫,仿佛重回夏日。
“那样的话,她或许会觉得,我是个无趣的人类。”丽贝卡无声的叹息,端起牛奶出神。
或许她也会觉得直言相问的您,也还是十分可爱。
奈莉特没说出这样的话,只是垂头,她其实也并不清楚潮的性格,一切关于潮的推测都能衍生出无数种可能,大概没有谁能真正的了解这位居无定所的魔女。
也对,魔女的性格,就应该这样变幻莫测。
在一万个臣民的眼中,魔女有一万种性格。
像窗外不断掠过的落花,无法预料它们即将去往何方,降落在何处,也正因此,恰好有那么一片花瓣落入掌心,才那样令人喜悦。
魔女降临在她们身边,才那样令人感到庆幸。
顺着奈莉特的目光望出去,城池的上空落英缤纷,遥远的中心广场,遮蔽半个广场的巨大天中犀树,最顶端的叶梢已被西移的日光勾勒出浅金的形状。
而图书馆南侧,正对这间管理员办公室的王城露台处,还有其他身影在那里流连。
丽贝卡能够感受得到,奈莉特落花般的目光,拂过那张熟悉面孔的眉眼与肩头,仿佛少女掩饰羞赧的面纱。
她收回目光,回忆着那个青年的名字,以及为数不多共同度过的正午与黄昏,猜测是否还有其他少女拥有和自己一样的心情。
想着想着,又不禁联想到她们口中提及的那一位,魔女是否能理解人类间的旖旎,会怎样看待这些甜蜜的负担。对魔女来说,人类的眷恋,是否就是一种负担。
“您多虑了。不日莫昂斯特大陆妖国将举办妖王爱子的化形礼,妖王大人已经送来了请帖。这样的盛会,潮大人也一定会受邀出席,到那时,您又能够与潮大人促膝长谈了。”奈莉特顿了顿,浅笑道:“潮大人也一定盼着与您相见呢。”
丽贝卡难掩雀跃,她本身也是个不习惯掩藏情绪的人。
“如果不是在阿斯加德的时候……潮,她实在太过特别。我甚至有些不理解,奈莉特,你说过,妖怪的性格单纯直白,自己认定的事绝不轻易改悔,无论是你还是……玛尔斯,你们都符合这样的形容。可魔女,他们之间的差别,是我想象不到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潮,她似乎根本不像是……”
奈莉特沉静谦卑的认真听着,面上的微笑甚至都没有丝毫波动,直到丽贝卡一时语顿,应当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词句来描述。
“潮大人,她是理解与意志的魔女,作为‘至高之母’与智慧与睿智魔女相辅相成,佛伊科苏·纳伊奈恩大人以至高的理性解析万物的基础与本质,而潮大人则以至高的感性解析万物的思绪与情念……魔女之间看起来似乎各有不同,但丽贝卡大人……”奈莉特欠了欠身,放轻声音,似乎是畏惧自己话语的内容会惊扰这间专用办公室周遭看不见的执刀神侍。“妖怪都擅长分辨气息,玛尔斯大人未必对潮大人感兴趣,或许也和奈莉特一样,却对潮大人的气息十分好奇。”接收到丽贝卡若有所思的眼神,她躬身贴近了对方的耳畔,抬手掩住了自己杏粉色的唇。“无论是哪个种族,这片大陆,这个世界上的万物,都带有某种相似的气息,因为我们都是同一群神明们的信徒,这种气息就像是标记或者……烙印,连神明自己也不例外,就好像被牛乳浸泡过的松饼,即使完全干燥,也会留下淡淡的**。但是潮大人……”
随着逐渐低不可闻的声音,丽贝卡的神色也一同沉郁下去。
漂泊在海面上的旅者,注视着海天相接之处的云端,不知那是晴好的预兆,还是暴雨的号角,旅者忧虑又茫然,随波起伏,情不自禁握紧了手中的船桨。
桨柄上镌刻着爱人们的姓名,愿这艘满载爱意的船只,能够突破风暴,抵达理想中的伊甸。
“我知道了。”
一语既罢,奈莉特直起身,注视着丽贝卡平静的面容。后者抬手轻轻搅拌温热的牛奶,几缕蒸气氤氲,模糊她们的视野。
相处的越久,这样的表情就越让她着迷。
那是平静之下不加掩饰的野心与执着,丽贝卡大人,才是那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这样的人,比她王冠上的宝石还要耀眼坚硬。
“无论发生什么,我愿意相信她。”
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丽贝卡放下调羹,抬起头笑了。
“果然还是加点茶会香一些。”
“请您稍等,奈莉特马上去准备。”奈莉特也露出笑容,欠身之后便立即离开了办公室。
“如果改天,能聊聊你的家乡……呼……希望真有那么一天。”
丽贝卡踱步到窗边,窗外夕阳的辉光洒下,如柔软的黄金帷幔,将整个城市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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