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林中缓行,肢端的伤口已经完全麻木。日光穿透枯死的枝杈,从头顶倾泻,绿意则在远方翻滚,从背后蜂拥。行走在死亡与新生的界线上,游离在实数世界与虚数世界的边缘,她唯一的信标,仍失落在遥远的未名处。
客人们昏昏欲睡,丽贝卡端坐着交叠双手,目光落在潮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移动。
这里的光影似乎凝固住,等待着下一位不速之客开启他们的流逝。
抵达林地尽头,一望无际的苍青色原野中,灰白的军团拉成长线缓缓移动,背后拖开黄褐色的尾迹。
潮居高临下,发丝与裙摆被风扬起。长途跋涉本该使人疲惫不堪,但她站的笔直,如一把即将披荆斩棘的宝剑。
丽贝卡说的一点不错,她们之间唯一关系就是利弊交易关系。
信中只写了一句话:她会是女王陛下的贵客。
所以丽贝卡向她点明了朗基努斯的去向与原因,向她点明了所谓女王的苦楚与固执,但同样,也让她不得不走上这条路,不得不一步步按照设计好的轨迹去挣扎。
她讨厌被设计的感觉。
但又无法挣脱,这是她的承诺,也是她的责任。
居然在这种时候,她成为了一个稍微能但付得起责任的人。
就当做是给李曌支付的借路费好了,要搭他的车,还真不能两手空空。
不知何时,双脚的伤口都已愈合了,就连夜里滚下山坡被石块划破的地方也完好如初,即使细细去分辨,也完全看不出这里曾经有许多深可见骨的破损。
这或许和某些意念与强烈的情感有关,潮踏入原野,背后的枯枝败叶早已完全被新芽抢占,那些大杀四方的叶芽一路攻城略地直到这里,仿佛被无形的威严震慑住,在成熟的瞬间便偃旗息鼓,成为静默肃立的旁观者。
仿佛在注视着她走上一条必须独行的不归路。
“活着吱声儿。”
悲壮的萧瑟感被这句话完全冲散,不得不说定时会话这个功能,确实是最流氓的一个设计。简直就是李曌整个人的翻版,能把任何与感性、思辨、哲学、人文沾边的气氛,摧枯拉朽的毁灭。
“嗯,看看那个人偶护城河是怎么回事,规划一下路线,别让我在泡满尸体的地方游泳。”
“喂,别用这种指挥喽啰的语气,我又不是你的电子秘书。”话虽这么说,李曌尽职尽责的抛出了新的设定和说明。“那里没有水,就是一条干涸的渠,死人尸骨做成的玩偶要正常行动,泡在水里是不行的。与其叫做玩偶护城河,不如叫做玩偶峡谷。我把朗基努斯的摄像功能打开了,等一会儿会把画面回传给你,他们正从峡谷上方经过。”
“所以你怎么不给它设计一个无人机功能,再加上自动驾驶定位,别叫我四处折腾。”
“你不会觉得我是不想吧?”
潮的反应依旧敏锐,李曌与她不相上下。
“呵,原来是不行。”
“想吵架是吧?”
定时会话结束,潮放缓脚步闭了闭眼,决定进入城堡后不论发生什么,哪怕是背信弃义,也得好好睡一觉,吃点东西。
况且不过是口头约定,她们互相衡量一番彼此的价值而已,她也从不是个有信义的人。
最好有一些咸味的餐食,齁咸也可以,至少给她换换口味。
和传入脑海的画面一样,被月色蒙上雾气的城堡恢弘高大,像是巨兽蛰伏在深夜中沉睡。借草色掩护,她接近了峡谷边缘,但遥遥望去是数不清的壁火,高低层叠,均匀镶嵌在砖石上。
这意味着,她必须穿过峡谷靠近城墙,才能准确的找到收发信件的那块石砖和准许通行的暗门。况且从收到信息到打开暗门还需要再等待3天,没人能确定峡谷之中有什么。
往下望去,森森白骨在猩红制服的映衬下被月光照耀着,散发星星点点的淡青色荧光。她一低头,千万颗骷髅抬脸,齐刷刷看过来,黑洞洞的两只大眼眶激射出无形的锐利目光,连衣料摩擦的微声与脊骨弯曲的咔吧声都无比整齐。他们保持着这个姿势与眼神,就这么定在原地,然而只要她稍稍移动位置,必然又引来一阵骚动。
如果站在太阳上,看着追随太阳的向日葵,或许就是这种感觉。
潮看得眉头紧锁,想到自己还得混入其中,就觉得头皮发麻,浑身都不对劲。
而且,还不知道这封明显已经被私拆的信件还有没有用。不讲道义的人,还能不能成为“女王的贵客”。
呵,什么贵客,不过是一块为她的执念续命的电池罢了。
她瞥了一眼高处的石桥,把信件整个儿揉成一团,随手丢进脚下的人山人海中。
雪白的纸团画了一个轻巧的弧线,正中某位玩偶的前额,而后弹跳着落在它的脚边。
须臾间,以被砸到的玩偶为中心,无形的氛围涟漪般一圈圈散开,在每一块作为礁石的森白骨骼之间回荡。每一位玩偶都将视线以各种角度转向它,却没有挪动身子,因此它们的头颅甚至从原处翻转了180°乃至270°。这种翻转瘟疫般蔓延扩散,那看不到尽头的玩偶队伍中的每一位都开始转动脖颈,发出咔啦啦的声音。
扩散还未完全结束,最靠近中心的玩偶伸出了手。紧接着,猩红的潮水一涌而上,将那位完全呆滞的玩偶卷携淹没,坚硬的骨骼撞在一起,制服上的铜扣与生锈的链条相互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那个倒霉蛋,或者说幸运儿当然一早就被撕碎,然而玩偶军团并未停止行动,或者说,他们无法停止行动。越来越多的红潮涌起,后浪侵压前浪,越来越多靠近中心的玩偶被碾碎,皮靴将坚硬的骨片踩进柔软的黑色尸泥里。
纸团早不知被卷去了什么地方,潮冷眼旁观,直到城门与石桥传来声响,她移了移脚步躲进桥边的阴影中。
城堡壁火大亮,昏暗的石桥四周及漆黑的峡谷一时间灯火通明,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头顶传来,石砖缝隙落下烟尘,分不出有多少双脚,因为他们的步伐太过僵硬死板,只能通过默数估计队伍的长度。队伍倒不长,应该只是留守值班的小支队,洞开的城门背后,却不知道还有多少双眼睛。
但她并不害怕,四周越是明亮,这里的黑暗就越是浓重,身处明亮的人,是无法看清黑暗中藏匿着什么的。反倒是身处黑暗,就越能将笼罩在灯火中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经过头顶的,仍是一群鸟嘴士兵,铠甲在月光下灰白发亮。从坚硬的石板上踏入原野,他们的脚步轻巧了许多。潮不禁猜测,这些怪物或许没有眼睛,只靠嗅觉或听觉来辨别敌人的位置。这样一想,她更加肆无忌惮。
抬眼又瞧了向玩偶群中进发的队伍和空无一人的城门一眼,她从石桥阴影中缓缓走出来,眺望着桥面,只一眼,她就完全呆住了。
桥上站满一整支夜巡的队伍,挤挤挨挨的肃立,从脚下这一头,到城堡那一头。一模一样的面具下是一片死寂的森白面容,没有呼吸的起伏也没有一丝声响。如果说玩偶军团是罪人的死尸,那么他们无疑则是玩偶们的死尸。
潮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万劫不复的错误。
即使身处黑暗,也有视野之外的盲区。自己是数清了有多长的队伍经过,可在无比整齐的脚步声中,如果有一部分停留在原地不再移动,原本很容易能够凭借脚步声的大小区分的出,只因为他们踏入柔软的原野泥土,让她忽略了这一点。
但情势诡异,她与数百军士面面相觑,手足发麻呼吸不畅。他们能使万物凋零,也能轻易将她碎尸万段。
但他们巍然不动,只是堵满桥面,一言不发。
如果自己胆子再大一点,或许可以从他们之间钻过去,就像从秦始皇陵外围驻守的兵马俑之间穿过那样。
这种冒险的做法只是在脑中一晃而过,她必须得不断地转移注意力,才能迫使自己还能正常的抬腿迈步,因为她感到自己的膝盖已经在跋涉与过量的精神刺激中濒临崩溃。
无法逃脱,因为她必然不能将毫无防护的后背暴露给未知的敌人,况且,既然已经决定抵达了这里,那么便逃无可逃。即使前方是无垠的刀剑丛林,是她选择前往,就必须面对。
这看起来是她的自尊,也是魔女的骄傲。
但实际上却未必。
“快给我清醒!赶紧分析,你在我耳朵里叫了那么久,现在的观测距离够近了吧?3秒钟,我要知道关于这群东西的全部信息。做不到就拉我回去!”
“急什么……”李曌打了个哈欠,叮叮当当的搅着茶水。“他们动都不会动,还能吃了你?从之前的观察来看,这群人连意识波动都没有,完全凭命令调动。甚至……我看看,呵呵,连碳基生物都不是,你理解成一堆人形的破铜烂铁都可以。”末了,他的语气中还带着愉悦的上扬尾音。“怎么?怕收废品的啊你?”
潮深吸一口气,抑制住破口大骂的冲动。和李曌相处久了,她有时候的情绪也会稍有些难以控制,尤其是在屡生变故的情况下。
“也对,我连你都能忍受。”
“那是,老子无人能敌。”
他们有时候聊天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唇枪舌剑的功夫,潮已经基本放松下来。的确如李曌所说,这支守城队伍的程序确实是固定好的,一部分检查玩偶程序运行的情况,一部分守住进城要道。在没有被攻击算法识别命中的情况下,就算她是个破坏力传染力极强的大毒瘤,程序也只会视而不见,任她逍遥法外。
只是不知道,怎样的行为会被命中,从他们中间穿过算不算。
她不确定,放松也并不意味着她会去赌博。
只是代表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能保持一份能够简单思考的冷静,包括那位角色不明的“天中犀将军”自士兵们交错的阴影中由流沙般的暗芒汇聚,浅银色的袍脚拂过伫立着的铠甲人形,仿佛一道极寡淡的日光掠过一片矿野。
这真是奇怪,他的眉眼也一样俊秀似水墨,明明周身的铠甲在月光中薄晖璨璨,可却无法让人联想到绝伦的秋月。反而是金发与金色的眸子在阳光下应当无比耀眼,因此即使是在深夜,也使得潮无法将他与月色相比拟。
难道真的存在淡如残月的太阳么,还是他收到了太多嗟磨,将那热烈的光辉尽数折损了。
没来由的,她的心中竟然升腾起怜惜。
对商陆,这明显是不该有的感情。
没等她强行驱散这想法,对方已经踱到了她面前,发梢衣角微微颤动,连同他的眼睫,亦有瞬间的慌张。
国之将相,怎么会在外乡人面前露怯,这不合理。
“……您好,在下……我是佛明垦王国女王麾下的大卿,当然,以您的理解为准……”嗫喏之后,他的话语简直使人昏昏欲睡。而在末尾的轻笑后,陡然变的难以捉摸。“考虑到……呵,总之,请您,直呼我的名字,西璞。”
无论是这段开场白模棱两可的内容,还是他的神情,都让潮下意识感到不同寻常。
这不应当是一位统帅三军的将领见到可疑人士说出的话,而他垂头注视自己的眼神,浓稠的复杂情感在其中交缠,仿佛在某些久远的年月里,他们有过这样的交缠。
“如果不嫌弃,请随我回城中休息,我会为您安排好您需要的一切。”
这怎么可能。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再看看自称为“西璞”精灵,又被对方眼中溢满的祈求吓了一跳。
他简直像只宠物店橱窗里请求被带回家的小猎犬,趴在栏杆上拼命地摇着尾巴,吐出舌头喘息,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全是殷切的期盼,因为只要找到爱他的人,那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她只在几个特定的时候喜欢狗,现在,本该毫无心情,但不知为何,就如猛然涌上心间的怜惜一样,她也忽然有了兴致。
“好啊,只要你帮我拿到我的东西。”
原本只是伸出一只手,在气氛就此凝固的下一刻,她感到浑身一轻,已被抬离了地面。
原来是经过一番思想斗争,西璞竟然忽略她伸出的手,而是选择直接将她拦腰抱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令她反射性紧搂住对方的脖颈,铠甲与肌肤相贴,丝丝缕缕的凉意沁入皮肤里,而莫名的火焰却从指间一路烧到心头。
他像一枚浸泡在薄酒中的太阳。不冷不热的,气味也浅淡。
“我一定竭尽全力。”
西璞宣誓一般回应,收紧手臂,穿过无声列队分开的下属,步履匆匆往城内走去。
“能够与您在这里相遇,真是太好了。”他喃喃絮语,仿佛害怕惊破在自己看来如梦境般的重逢。
“嗯?你说什么?”潮假作没听清。
“没什么,在下,只是觉得,即使只是一同出现在某人的梦中,也可以算是我与您的相逢。”西璞又将她抱牢了一些,深深的呼吸,真像是忠犬在辨认主人的气味了。
“……”这话没法接,连哈迪达斯都没这么亲昵,虽说以他的身份亲昵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即使隔着不露一丝肌肤的手套,源源不断的热度也从那双手灌注至全身上下。这份不加掩饰便喷薄而出的浓情蜜意,根本不是第二次见面的陌生人该表达出的情感。潮丝毫不怀疑,此时此刻,哪怕她转头去让这个奇怪的将军屠城叛国,对方也敢一诺千金。
“这是你那时候在树下想到的事情么?”她只好尽力的提醒对方关于自己身份,说来也好笑,明明是羁押关系,却还得她这个被羁押者主动明确他们间的矛盾。
“这是……我无时无刻不在守望您的,意志。”
您不会理解,也或许不会明白,但没关系。无论此刻,无论始终,无论遥远的现实或是这缥缈的幻梦,我都将一如既往的忠爱您,忠爱过去与未来所有的您,每一个您。这是我坚定不移的意志,是我的渴望与我的心,它与一切的祝祷一切的期盼有关,唯与您无关。
潮彻底沉默了,她深深的怀疑,对方才是拿了狄恩剧本的那个人。
他们的背后,缓缓合拢的城门缝隙里,月色如练,桥上与桥下都恢复了绝对的静寂。
静寂如埋葬过往种种的坟墓,红的白的军士,默立如亘古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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