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潮就看腻了。她这种注重食与欲的性格,实在不适合长年累月的风花雪月,仅有的浪漫情怀也会迅速被千篇一律的风景消磨殆尽。三天前能握着晖的手写下“东风夜放花千树”,三天后就只想着什么时候开饭,什么时候能打发晖再去摘点草莓和车厘子。
李曌对此骄奢淫逸的生活十分痛心疾首,这其中也是心疼自己田地的心情更多。然而佛伊科苏总是对她百依百顺,晖更加阿谀奉承(在李曌眼中是这样),她简直成了能作威作福的土皇帝。皇帝要采农民田里的粮食是天经地义,不配合工作的要么得拖累九族,要么得揭竿起义。
可是他连炮都打不到人家的衣角。
加上佛伊科苏心意已决,说什么都要离开瓦尔纳的范围前往莫昂斯特参加那可有可无的庆祝仪式。潮看起来一副不赞同的样子,实际上就是无声纵容,显然对她的实力胸有成竹。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现在不是拼数量的时候,能追杀魔女的存在,必然不可小觑,但皇帝不急急太监。他就是急得重新长出来(并不是说他现在没有的意思,只是形容着急程度——李曌要求补充),另外两位也还是无动于衷。
于是脸色一天差过一天,脾气也一天暴躁过一天了。
潮把面条咽下去,回味片刻。
“你是不是和得太久了?”
“啊?”李曌抬眼,露出因熬夜发红的眼白,青黑的眼圈如同一团氤氲的风暴:“对,他妈的老子早就活腻了,你他妈的也是活腻了,想去死就赶紧滚,少沾老子的边。”
潮缩缩肩膀:“……我说面呢。”
“吃饭少他妈挑厨子的事!淦!”
潮乖乖低头,一吸溜一吸溜的吃面。原本她也并不会采用这种充满噪音的方式吃东西,这有违一直以来所养成的良好作风。但好习惯的养成并非一朝一夕,可堕落却只要一分钟。在勉为其难尝试过一次之后,她不得不承认,大口吸溜确实让面条尝起来更香了。
“也太凶了吧明明,今天可是重要的日子啊,你说过的,过生日都是重要的日子,你连潮的生日都记得,怎么还对她这么凶嘛?”
晖把五花肉最上层的脂肪与肉皮剃掉夹给潮,这种兽肉虽然味道重一些,但神奇的李曌总有办法,把它们变成和本征世界相差无几的样子,对于潮来说,如果不是这双神奇的手,她也不会花那个力气和心思调和他与佛伊科苏之间的关系。
“晖,有些人就是这样。他们看起来痛恨对方的不得了,吵起架来就要动刀动枪。可是实际上呀,对方一定是他最在乎、最重视的人,是最不能被替代的人呢。”
“嗯?这是为什么?”
“呼呼……因为只有最在意,才最怕对方受到伤害,也最怕伤害对方呀。”潮被肉块内部的高温烫的呵气,晖赶紧添了杯冷茶过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明明总是和你发脾气,他肯定最在乎你,这样不好。”
佛伊科苏的筷子一顿,李曌面色愈发阴沉。
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吗,潮暗自腹诽,感叹自己每天的辛劳不比计算个不停的佛伊科苏好多少,真是劳碌命。
“明明是我最在乎你,一直都是。不过我知道你也很在乎明明啦,我记得你有吃饭的规矩,可是即使明明不理那些,你也没有不开心嘛,不过这没关系,你最在乎不是我也没关系,这些改变不了什么,我在你身边就很好啦。”
这话水平高得连潮也不得不佩服,李曌横了佛伊科苏一眼,恰好魔女也看过来,倒把他弄得耳鬓微红,丢盔弃甲,只好埋头大口吃肉。
“这么大个人了,说话还像小孩子。”
潮忍不住在他脑袋顶胡乱揉了几把,晖嘿嘿笑着,眨了眨眼。
“你害羞了。”
“你学得未免太快了。”
潮捏捏他的耳朵,顺手拨了拨那只精美的铃铛。近来和他亲密相处的时间太久也太和谐,只要听到这个声音,无论是由自己拨动还是其他时刻或强或弱的规律铃响,满足感就油然而生。
它总是代表着安定、闲适、松弛,无条件的追随与信任,以及毫无保留地爱。
“那是因为你教的好。”
了不得,真是了不得。
李曌的白眼几乎比他洗干净的碗底还要白,他擦着手,翻箱倒柜找出潮离开前留下的鲛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件衣裙在阿斯加德干燥的空气中苟延残喘,几乎与一件普通纱裙别无二致。来到瓦尔纳后,便恢复了一定程度的软弹,背后镶嵌的阿卡尼斯倒是一如既往的闪耀。
潮最近过得放纵,这套太过贴身的裙子自她从爱丽丝世界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穿过。一是她挺喜欢瓦尔纳睡衣般的宽松服饰,二是,晖也到了经常或者偶尔不那么方便的年纪了。
“自己的东西自己收拾了,少占老子地方。”
“是明明的礼物,好棒!?(^?^*)”潮马上放好筷子,乐不可支的飞过来。
“屁!”李曌撇嘴。“你还吃不吃啊?不吃我收了。”
“不啦不啦,我都长胖了,还怎么参加莫昂斯特的庆典。”潮将衣裙抖开,饶有兴致地欣赏一番。“哇塞,没想到明明你这么具有母性啊。他们怎么说的来着,男妈妈?”
确实,鲛绡虽然有不错的延展性和适应性,但毕竟阿斯加德风水粗燥,这种精致骄矜的贵族服饰难免有些损耗,类似南方人突然到了北方之后出现的喉咙发痒和皮肤干燥。
“你再鬼叫一句,老子剥你的皮。”
“嘻嘻,你害羞起来真可爱。诶呀我这么说,佛伊科苏不会生气吧?”
“请便。”
不怪潮又在打趣,她是真的没有想到是口硬心软的李曌居然这么心软,还以为他只在乎自己的一堆破铜烂铁,却没想到,他还精通缝纫作业。
等等,精通缝纫。
那么菲尔的筋骨皮肉,原来是他的杰作么。回忆起并不常来拜访的菲尔独独为他们送来蒙尔森的信件包裹,而且作为商人又只字未提报酬,这种猜想的合理性又增加了不少。缝尸骨这种事……潮脊梁一悚,忙用玩笑转移了注意力。
她从没问过李曌究竟在这里度过了多久,他与自己相比,思想与行为习惯又发生了什么变化。雾隐峡谷的居民所信奉追随枭神的热切,他又是怎么看待,是认可、接受、鄙夷,还是漠然。
在这方面,他们其实并不算互相了解。而即使有着能够入侵意识能力的她,也从没有探知过他的思想。
“这一定是……明明,你对我这么好,这会让我误会的。”
潮把裙子抱在胸前,将明灯般璀璨的阿卡尼斯贴在胸口。这颗宝石有着与诞生自深海的身份不相符的锋利切面,她能感觉到,在绚烂如霓火彩中,那些无限折射的光影不断汇聚交错,又向着四面八方伸展,延拓出一个空阔的多面体空间,里面已经提前摆放了不少东西。有她姜黄的连衣裙和饱经沧桑的信封包,以及里面被重新整理过的一切,还有那枚只要看到就会勾起人一阵莫名不适的绿色叶片——虽然这样会令佛伊科苏不快,但她还是时不时会有要不再试着给对方把眼珠子安回去的打算。
李曌把碗碟塞进橱柜,哗哗的水声响起。“一天不恶心我你会死是不是?要腻你跟她腻,你们俩本来就是配好对的。”
“不嘛不嘛,来抱抱嘛。你都不知道在那个世界,我可想你了。”
潮本以为他只不过抹不开面承认,可没想到,静坐着观察他们的佛伊科苏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
再仔细感受一番阿卡尼斯上留存的气息,她有些难以置信,瞳孔都稍稍放大了。
不会有错,把一颗装饰性宝石打造成小小随身包裹的,竟然是看似永远游离于他们这几段关系之外的佛伊科苏。
“……”
“你会需要。”
她还不知道说些什么,佛伊科苏反而率先解释,坦荡的令她赧然。
哪里是什么“会需要”哇,她一直都很需要,一直都很需要有这样的伙伴在身边。
以及,在检查空间时,还有更令人动容的留存。
晖的手记。
此时不断成长的使魔早已经把她的手牵起,放在自己脸颊旁,亲昵的轻蹭。正是一匹神马依偎在将领身边,他们曾彼此分离,也曾相依为命,足迹遍布半块大陆,还将延伸向更远的地方,浪迹天涯或是征战沙场。
她越来越清楚的知道他在想什么,越是了解,就越是信任。甚至不必再去确认,想要相伴,想要亲密无间,甚至想要永远的融为一体,这种思绪有多么浓烈,彼此之间的依赖就有多么深刻。
“正经小孩,谁写日记。”
李曌嘟嘟囔囔的走开了,破天荒的,佛伊科苏一直跟着他,直到眼光灿烂的田野里。
草莓田散发着醉人的香气。
“它们也可以用来酿酒么?”
“酿酒?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跟那女人一样,这可不像你。别告诉我你是在跟我道歉,佛伊科苏。”
李曌随手抄起凉棚下的园艺剪向田地走去,小机械使魔亦步亦趋,顶着镂空的金属掐丝水果篮跟在他身边。
“我并不认为我需要道歉。”佛伊科苏丝毫不觉得尴尬,她就在李曌背后,他们刚刚所在的凉棚里坐下。
这座庭院里的任何地方,都有为她准备的座椅。
“等到我们回来,或许应该有一些在庆祝场合助兴的东西。”
李曌动作一顿,咔嚓一声剪下一串并蒂草莓。
“你应该多看看我做的笔记,酿酒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弄出来的,麻烦得很。”
“那么让他留下来协助你。”
“……添乱还差不多。”
李曌白了一眼摇摇晃晃的机械使魔,没给他什么好脸色。
“赞成,我赞成,我要添乱,我在添乱。”使魔雀跃不已,金属面容更显俊彩神飞。
“唉,到底要不要我帮他把语言模块装好,不就是几条线路的问题。老这么说话,我快烦死了。”
“不需要了。”佛伊科苏闭上眼仰头靠在椅背上,她很少这么放松,很少把自己像这样从繁杂的运算中解脱出来。“这样才是正确无误的。”
于是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流云与风在他们之间流淌,如一条永不停息的河流,冲击他们的身体,于是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远到彼此的身影模糊不清。
但是。
他们之间始终只有一条河流,而在瓦尔纳,他们也始终只不过相隔咫尺之遥。
不知过了多久,
“这是你已经计算好的结果么?”
原来他并不是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此刻如此静谧,象征计算的摩擦声诡异的消失了。
佛伊科苏依旧闭着眼睛,她很清楚,不仅仅是此刻,不仅仅是她,很快,她们都将永远解脱。
“是的,准确无误。”
李曌没有再次发问,而是继续挑选草莓。
他是干农活儿的好手,很轻易就能分辨出哪些草莓甜美润口,哪些草莓酸涩难以下咽。以往,他会将那些不好入口的草莓打碎制成果酱,根据晖的安排,托菲尔转交给分散各地的“朋友”。但这一次,他下意识留出了不少。
用来酿酒的话,酸甜需要均衡才行。晖喝不出好坏,但他一点也不想听到那个女人的喋喋不休地说教。
总是在佛伊科苏面前,显得自己不求甚解,实在太可恶了。
又是狠狠的卡擦一声,他把火气都撒在草莓蒂上,觉得痛快不少。
所以直到入睡之前,潮还在时不时的打喷嚏,于是晖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用母亲安抚自己的方式,轻轻的抚着她的脊背。
比花丝所编制的贴身绸缎还要细腻的肌肤,一寸寸浸染彼此的温度和气味。
自从回到这个世界,潮总是会在夜半惊醒,却从来不记得噩梦的内容,只是剧烈的喘息着缓慢平复。佛伊科苏猜测这是魔力激增的并发症,晖尽己所能的夜夜陪伴,不过原本,他们也从来都不会分别入睡。
能这样看着她睡去又醒来,能怀抱着她醒来,这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礼物了。
最美好的星群与月亮,最美好的花香与夜晚,最美好的你与我,
成为你的使魔,追随你,进而融入你拥有你,这真是,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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