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利刃出鞘,一束束穿透夜幕,与看似牢不可破的宏伟殿宇。神明的居所无需任何照拂,任何照拂都是对祂们的打扰。因此,在这个寂静如浩瀚宇宙的银蓝色宫殿里,有任何声音响起,都会令人心头一凛。
咔嚓,咔嚓。
像是在厚实的积雪上行走,又像是一根根折断一颗古树的新芽。
端坐在大殿正中的佛伊科苏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身躯,何其熟悉,她辗转整个世界的不同角落,正是为了躲避这个身躯。但换言之,从某个角度来看,也正是为了今夜,祂们的相遇。
“你知道会在这里见到我。”那个声音并不干涩也并不可怖,甚至称得上和蔼可亲,与他黄绿荧光的诡谲双眸,与他野兽一般的外貌毫不相称。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话了,特……”
她没能说完话,流火一般的金褐色羽毛穿胸而过,随即消散。
“多话的是你,佛伊科苏。”
来客伸出右手摊开,似乎在等待虚空中某些存在的呈贡,那才是祂的唯一目的。
然而回应这份高傲的只有比寂静更加悠长的沉默。
“《常世算策》在哪里?”
祂快步上前扳过佛伊科苏的下颌,魔女眼帘半合,身上既无伤痕,也无任何血迹,但生机已然消散,仿佛一尊柔软的雕塑。
盯着那张平淡至极的脸,祂瞬间意识到了一件更加离奇的事。
“你的眼睛哪去了?”
然而情势已经容不得祂多做逗留,魔女薨逝,星群燃尽坠落,在天际擦出红热的火光,草木尽皆为星火炙烤凋零,一层层剥落化为灰黑的胶质,渗入土地,云与风中的未明客发出尖啸与长吟,掀起云海浮沉翻滚,如暴雨前的漆黑海面。
只有雪青色的月亮依旧安详,仿佛无悲无喜的神明通过这只眼睛,观察世间百态,观察同类的兴亡。
“…………”
云影翩跹,死寂与死亡的阴影,与玫瑰色的迷雾一同吞噬这座宫殿,感染其中一切存在,将默默伫立了千万年,记录这个世界所有兴衰变迁的华表化为齑粉。
机械使魔匍匐魔女膝上,从胸前衬衫形的金属片内掏出大把大把的齿轮与零件,贴在青白的胸膛与脸颊、手臂、肩头甚至指尖。他依靠这些地方的部件与轴承活动,因而天然的认为,所有故障都能够用零件与润滑油解决。
死亡可以是一个信号,一个预警,甚至一个俏皮的礼物,但绝非一种可修理的故障。
疾驰的流光刺穿迷雾,将这徒劳的补救一击粉碎。
机械躯体与内脏尽皆破碎,崩裂开来,连同他用作修葺的另一些齿轮一起,叮叮当当的四散开来,散落整个大殿,躺在光影的缝隙中。在这个悄无声息的殿宇内,奏出纷繁杂乱的史诗交响。
“……赌局……我还没有……输……”
哀叹般的絮语过后,再无声息。
死亡的到来如夜幕降临般寂静,它本身,则更加静默。
巨大的琉璃墙面吱吱颤抖,须臾之间一同爆裂粉碎,水银般的月光在碎片之间流淌,如同琉璃迸出的血液,浸湿瓦尔纳的仲夏夜,浸湿这整个和平安宁的世界。
李曌一拳砸向朗基努斯装置的中继按钮,那个暗红色的开关自整个机械投入调试至今始终被一层网状金属护罩覆盖,今夜,它们也在沉睡中被来自主人的怒火唤醒,以至近乎碎裂。
层叠的圆环开始提速,破空声隐隐响起,最内侧的回环已只剩下模糊的残影,然而仪表盘上的指针依然在逼近最右端危险的鲜红区域。
魔力高速流动所产生的光弧在圆环之间跳跃,向着中心汇聚,鲜亮耀眼的紫红光团呼吸般收缩,又一次次膨胀,危险的明黄色网络状魔力流闪灭——正是这些不断抽搐的丝状精纯魔力一次次将时空劈出罅隙,撑开容许魔女庞大意志能够通过的隧道。
如今,能够击穿复数世界的枪支再次全功率运转,悄无声息瞄准另一片大陆的心脏。
男子眼中闪动着的火花,即将焚尽整个世界。
潮不得不将朗基努斯装置从胸前扯出来,这把正在持续发烫的钥匙几乎快要灼伤胸口。真是的,李曌就不能设计一个自动报警程序么,净放些没用的功能在里面。阿卡尼斯倒是改得顺手,怎么就不能把这玩意也改成一个万能口袋。
某个想法一闪而过,被她牢牢抓住。
魔女眼眸闪动,风驰电掣前往友神居住的殿宇,带起落花飞舞,随尾迹迤逦而过整条宫道。
那个办法,万无一失的,一箭三雕的办法,她想到了,只要能够被设想,那么对她和她的伙伴们来说,就一定能够实现。
一定能够拯救你。
擦肩而过的金色影子不必刻意挽留,熟识他的急迫神明还是留出了闲暇。她一直都是这样,明明可以对他们这些蝼蚁的挣扎与冒犯不做理会,但她实在是一位,太过心软的神。
“真巧啊。商陆先生,新婚快乐~”
她似乎很焦急,看起来却十分雀跃,仿佛急于赴宴。宴会上一定是无数熟识她,也喜欢她尊敬她的朋友。商陆不禁懊悔起来,为什么自己还是没能拒绝父亲。
他一次次将自己推上这条路,现在却还要自己亲眼去验证、去恳求、去遮掩。
她是那样□□又宽容的神明,却被一再算计。
“……你读取了在下的意识。”商陆下意识退后半步,依照觐见魔女的礼节,他绝不应该说出这句话,可他们认识了那么久,观察了她那么久,他根本无法将她视为魔女。
“呵呵,如果你能将情绪控制的更好,那么伽纳女士也就没那么容易能欺负你了。”
与他设想的一样,魔女显然更喜欢他们之间毫无繁文缛节的往来,脸上的笑意都加深了几分,比之落花更加妩媚多情。
“你见过……她?所以……是她告诉你……”
伽纳是最无法预料的变数,也是王宫内外最令父母头疼的麻烦。但说来讽刺,看似循规蹈矩的整个梅德欧兰特王室,却是实实在在背负着弑神未遂的罪名。而毫无敬神之心的伽纳,他却只在神明眼中看到对她的兴味,仿佛他们在讨论着的,是一位逗笑的戏法艺人。
“哇唔,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
魔女惊喜交加,上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跳荡着柔软的光晕,衣角在夜风中翩翩起舞。
姨母离经叛道,就连和她同胞的母亲也不清楚她在想什么。如果是她和魔女提起这桩不被祝福的婚事,那么毫无疑问,至少在她心目中,薇诺尼卡是得到认可的,同时,她一定也希望这个特殊的结合得到神的首肯。
想到这里,商陆略感安慰。
只可惜,他完全偏离了方向,潮还是和做人的时候一样,擅长颠倒黑白,乐于制造一些与自己无关的误会与矛盾。
“伽纳姨母处事乖张,如有冒犯,请看在在下与您过往经历的情分上,不要对她有看法。”顿了顿,他试探着补充:“也请您不要对梅德欧兰特……”
“唔……”魔女摆摆手,顺便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抱歉啦,商陆先生,今晚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至于你和你父亲,包括整个梅德欧兰特,我们需要一个不被打扰的空间,好好聊聊,关于彼此之间的……许多误会,你说是么?”
梅德欧兰特请求赎罪的虔诚,无疑被神拒绝了。他们的错误,无从弥补,无法原谅。这意味着,等待梅德欧兰特的结局,的确正如向先知魔女请询的那样。
她将给王国带来毁灭的种因。
只是他们从未想过,这个种因,是由他们亲手催发。他们的罪,正由此犯下。
他心神一震,撩开前裾跪下,五体投地。
“呵,你可真没意思。”
可对方一点都不满意这样胆战心惊的朝拜,反而移开身子,淡淡抛下一句话,便飘然而去。
直到那阵熏风停歇,商陆直起身来,久久凝望着潮离开的方向,银蓝色的殿宇伫立在这条宫道的尽头。不知为何,月光在那里仿佛被什么怪物吞没了,有些晦暗不明。
他就这么跪立着,抬起头来,原来是浓云汇聚,没过雪青的满月,周遭愈发昏暗,似乎有一场酝酿已久的夜雨仓促降临,打湿身体,打湿这个无比寂静的长夜。
他甚至产生了某种怀疑:是否还有所谓明天,是否还有,一切如昨的明天。
“佛伊科苏!猜猜看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她想到了,想到她们如何一同离开这个纷乱的世界,带着彼此最在乎最重要的伙伴。李曌对她的评价一点也不错,看似随心所欲,一点也不在乎生离死别的轻浮女人,实际上日夜都为友人的安危殚精竭虑。
就是这枚钥匙,能够作为意识栖息的暂住地,而对于她们来说,回到本征世界再去寻找一副合适的躯壳,再简单不过。
或者游荡在哪里都好,既然这个世界无法容留他们存在,既然这里无时无刻不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威胁,那就远远避开这些会打扰到他们的东西。
她也好,佛伊科苏也好,李曌也好,这个小巧稳固的三角关系,足以支撑他们去到想去的任何地方。
这不是最好的消息么。
无人回应,清冷的殿宇中,只有金属磕碰的声音一圈圈回响。叮当叮当从王座滚落,直到被月光洒满的门廊与阶梯下。
到她迟疑的脚步边,无力的躺下。
“别闹了,你可从来都不会这样捉弄我呀。”
她深深的呼吸,仿佛在给自己不断加强心理建设,毕竟这里明显已经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所感受到和感受不到的气息,也是那么强烈。
一切都不可挽回的气息。
“佛伊科苏……你在跟我,开玩笑么?”
魔女伸出手,掠过对方怀中残损的零件,想去拨开她的发丝,触碰她青白的脸。
怎么会!魔女怎么会死去,神明怎么会死去,你因何放弃了漫长的生命,是谁能够夺走你的生机。
原来那竟然真的不是无妄的争执,难怪他们的的确确以性命相博。可是她竟然,竟然该死的认为那不过是他们那两个寿命漫长的老家伙讨论问题处理分歧的手段,只是有些别具一格。
怎么可能!她早该意识到的,早该有所察觉的,早该反复咀嚼研读那句走投无路的自白。
和这个世界相比,我只在乎你。
所以我要把你藏起来,在我能抵达的最万无一失的地方。如果不能获得解脱,那么我情愿与你一同被世界放逐。无论这期限有多漫长,这件事有多么艰难,我都一如既往,直到我与你的最后一刻,直到整个宇宙的最后一刻。
你可以做任何选择,除了选择死亡。
是她自诩同位新神,自诩身负兼具多个世界的力量,自诩手握那所谓的“后门”,几句就掐灭了被小心翼翼围拢着保护起来的烛火,将一切的防备一切的过往一切的未来毁于一旦。
她们不会再有机会了。
最需要这个机会的囚徒,死在解放前夜。
“你怎么会……怎么会……”
原来那并不是精神放松之后的触感迟钝,早在远远看到这座恢弘冰凉的宫殿时,她就已经感受不到对方的气息。然而却直到现在,都说不出那个词语,一切事实都是对历史规律的实践。
当人们轻描淡写的叙说死亡这件事的时候,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其实未曾真正经历死亡。
潮还是收回了手,俯下身,似乎想去亲吻佛伊科苏的额头。
红热到极致的朗基努斯装置终于爆裂粉碎,带着灼人的火星簌簌落下,落入魔女空洞的眼眶中。
月光同群星完全熄灭,雨下起来了。
永别了,佛伊科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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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求而不得的乞援(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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