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浪涌阻隔音讯,鸿沟断绝生机。
月白的身影刺破水幕,如同离弦之箭扎入漆黑的深渊,没入已经沉寂千百年的封禁绝地。
水流在纵横交错的石柱间激荡,发出高低不一的鸣响,层层叠叠环绕着不断下潜的中的洛洛萌,仿佛无名英灵轻柔的颂唱。
石柱表面布满倒刺,交错也越发密集,将来去通路与本就昏暗的光线全部遮蔽,她不得不放缓身姿,小心翼翼避开那些利器,从缝隙间穿过。
这里罕有人至,即使水流侵蚀千年,她也能分辨出四壁被劈凿出的裂痕,无一例外,全部指向渊底。
越是前进,裂痕越是密集,她越是肯定,这里一定有外来者造访过,石柱必然在石棺沉入后生出,并且看似密不透风,实则恰巧留出了供她通过的空荡,从体型来判断,它或许,是一个人类。
那么这条路,其实是他开拓的道路,而从石柱与裂痕的磨损程度来看,这里早在数千年前,就经历过一场天翻地覆的恶战。
以致如今,可怖的瘢痕仍然清晰可辨。
他不惜封死退路,也要完成的事是什么,又是否已经成功,格兰德尔又为什么在此时摇尾乞怜。
洛洛萌有种预感,这所有疑问,在抵达终点的那一刻,都会有答案。
那么自己,是否有直面答案的勇气呢。
穿越狭缝,一片豁然开朗的幽蓝水域。向下仍深不见底,但洛洛萌知道,这里就是她的目的地。
悬浮在水域中央的石棺已不复埋入海渊时的繁复华丽,顶端已然开裂,棺体也已腐朽剥落大半,只有精致的浮雕花纹依旧如昨,这也令石棺看上去更加像是为某种凶物量身打造的牢笼。
她环顾四周,石棺八角均有漆黑锁链牵连,没入头顶石壁与周遭黑暗。不知名的暗蓝藻类蟠伏其上,环绕纠缠如同安眠,向着石棺蔓延,攒聚在棺底,相互倾轧,更有甚者,竟已经蔓延至整个石棺的下半部分。仿佛某种诡谲的寄生物,不断吸食棺内囚徒的生命力。
这里是与世隔绝的未竟之地,一切都倚靠牢笼中的囚徒存在。
向着石棺靠近,仅仅咫尺的距离,水流涡转,无形的力量扩散,所有藻叶都在瞬间醒来,激颤摩擦,发出窸窣的微声。
仿佛被无数的箭矢瞄准了心脏,洛洛萌不得不停止前进,深深的呼吸,意欲将心头的悚然压制下去。这里分明断绝生机,但却比任何一个凶兽环伺的暗礁群都更为危险。
扁长厚实的藻叶一片片抬起身子,转向这位不速之客,如蛇穴中群蛇躁动,每一只都蓄势待发,紧紧盯着猎物的去留。
这无疑是受格兰德尔血脉滋养产生异变的生物,要在广袤的海域中拦住她,却还差得远。
这里是金伦加的领地,她是尊贵强大的王室太主,是格兰德尔唯一的灭戮之因,这里由她统治,由她掌控。这里的一切,都由她施加生杀予夺的命运。
洛洛萌睨视周遭欲啖其血肉的藻叶,刀锋般的水流在须臾之间悄然成型,每一把刃都与蠢蠢欲动的蛇针锋相对。一时间,她似乎成为了最应该被封禁的危险生物。
催动魔力的瞬间,独有的魔力气息涟漪般向深处扩散。她不怕惊醒深渊的海妖,亦不担心撼动封印。如果这样的小水花都能破坏封印,那么那几千年格兰德尔嚣张跋扈的冲击早就把这座破烂棺材轰成渣了。
然而当气息浸染整个渊底,涟漪蒙上腐朽的石棺,相似的魔力应和一般将她温柔的包拢,仿佛隔着漫长的时光,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庞微笑着挥手。
她猛地睁大了双眼,却再没有任何犹豫,水刀飞旋中,藻叶被尽数切割为碎屑,像是被点燃一般迸发出星星点点的荧蓝光辉,随水流舞动在她与石棺四周,如同蝶群环绕着万年古墓。
因为那气息,即使相隔千年也能够立刻分辨,与此刻的她别无二致,只是被时间蒙上过往的尘埃。
那竟然是历史与记忆碎片中被分割出的自己,作为镇守凶兽的墓灵。
洛洛萌贴近那座镂空牢狱,燃烧的蝶群中,荧火照亮她们死寂的面容,
石棺内外的时间仿佛一同凝固。
一位死去的女囚困锁其中,灰睫低垂着,像是永远的睡去,浓墨般粗黑的锁链四处缠绕,勒紧她的脖颈,穿透她交叠在头颅上方的腕骨,熔入石棺,向下则隐在黑暗中。但不难想象,那是以怎样的方式禁锢了这具苍白的躯壳。
她动也不动,仅有灰紫色的长发围拢着她的身躯,微微浮动,线条流畅的面庞,一尘不染的颈项,都已被这里的海水浸泡褪色,边缘近乎透明,几乎即将与石棺相融。
气息就来自女囚褴褛的衣衫,那是远古时光中一件不起眼的遗赠。
她并非洛洛萌见到的第一个或最后一个人类,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黑发如瀑,她唇红齿白,像一片花香馥郁,将鲛人眼中的陆上世界变得活色生香。
而今,她这片陆上的繁花已不知被囚禁在这里多久。
洛洛萌没来由的想到自己从前带回来的那束不知名的花,因为无法在海中存留,始终被封存在冰中,人类已经不复存在,而最后一个或许知道她们的名字的人,她长眠于此。
她正在醒来。
洛洛萌绷紧嘴角,十指抠进那些花纹的缝隙。
零星的气泡从她的鼻端浮起,扶摇向上,逐渐密集。她宣白如纸的面容刹那间蔓生出象征着新生的血色,胸膛起伏心脏搏动间,肋骨根根分明。血液涌向四肢百骸,被勒紧的脖颈腰肢浮现紫红的淤肿,手腕处的伤痕漫出鲜红残血,缥缈如烟雾。
眼睫猛烈颤动,额角青筋毕露,翕动的唇殷红如残阳沉浮,急促的开合间,密集的气泡涌出,模糊她挣扎着的面容,背后是扭曲的眉眼,眼瞳空洞又混沌。
海水倒灌,越是急促的呼吸,越会吸入更多的海水,心肺每一次为延长生命竭尽全力所做的搏动,都只会令她更加急促的奔向死亡。
洛洛萌这才发现,她在经历一场无止境的窒息。
不断复生,又不断死去,周而复始,不知历经多少次诅咒一般的轮回。
棺内重新沉寂,但这无疑是一端漫长而寂静的死亡。
血色尚未褪去,仍有气泡浮现,噼啪破裂,那是从她身体中压榨出的最后薪柴,将封印与洛洛萌的大脑一同点燃。
她的确已在几千年前死去,可这是一场已经绵延几千年,甚至永无尽头的死亡。
洛洛萌意识到,直到自己死去,甚至金伦加消亡,弗拉瑞消亡,这绝望的刑罚也不会结束。只有她活着,封印才能长缔永结,只有她死去,封印才能稳固不移,只有她同时活着又死去,封印才能万古存续。
于是她必须在无人知晓的海渊角落,不断轮回着复生与猝灭。
她明明救了她,她却任她在渊底于生死之间徘徊,承受如此漫无尽头的痛苦。
她无法憎恨父亲与胞弟,他们从无私心,一切只为金伦加的万民,可越是无法憎恨他们,她就越是无法原谅自己。是她的高傲、她流于表面的谨慎、她的无能为力,她被迫又似命运戏弄般的无知,她最无法原谅的,就是无知。
冰冷幽蓝的海水再一次洗去了她的所有色彩,短暂的喧闹过后,墓室死寂如昨。
洛洛萌注视着重新安然睡去的旧友,用目光描摹她的眉宇。当年匆匆一别,她总认为自己能一眼在人群中找到这个僭越的人类——不,按着阿塔佳提斯的说法,她是理解与意志的魔女,是无可指摘的尊贵的神——她上翘的眼尾,密如藻丝的发,花瓣一般的白色嘴唇,此刻她更是确信,自己再不会,也从未忘记过这张动人的面容。
只要匆匆一瞥,任何人都不会忘记的神遇。
浅粉色的光点从她的眼角与背后的脊髓中悄悄浮现,结成几乎微不可查的丝缕,向上漂浮。随着丝缕末梢离开身体,这一段生命最后的余音像是被完全抽干,面容重回黯淡,眉眼薄如宣纸上轻轻勾勒的墨色虚痕,再无半点波澜。
顺着丝缕飘动的方向看去,心脏错漏数拍,洛洛萌咬紧牙关,泪如泉涌。
那是布满整个石壁的刻痕。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