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如她所料,这是属于王权的不眠之夜。
约尔曼冈德屏退左右,再回身,乌洛波洛斯已经在主位落座,他随即在另一侧坐下,还未开口,心中的疑虑已被道出。
“我见你不愿在他们面前细说,怎么,进展平稳,不是个好消息么?”
“父亲怎知我……”
他睁大了眼睛,漆黑的眸子中,映出一张慈和的面容,除去曝露在外的重大时刻,父亲对他从来和颜悦色,尤其是在这种私下交谈的时刻。
“来通报那位客人的是你宫里的人,下次要再严谨些。”
“是。”
如果不是这则突发消息打断会谈,他就必须向父亲,向前来参会的要臣详细阐明,对于【残桓】,他们的研究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进展固然稳步,但也仅止于此了。
“说说,遇到了什么困难。”乌洛波洛斯盘尾而坐,已经到了夜最浓重的时刻。为了在梅德欧兰特魔女会面之时的见闻,他们这些天时常不眠不休,但他美丽的白色眼眸散发着微蓝的精光,丝毫没有疲态。
“在之前的研究中,因为考虑到耗材,我们一直没有扩大研究范围,对【残桓】的考察,也仅限于分析其构成构造。但三个月前,我们在瓦尔纳周边,发现了相似的矿材,经过一系列复原重建,对【残垣】的复制达到了部分重现原貌的程度。”约尔曼冈德慢慢说着,眉头随之拧紧。“我们对复制品进行了魔力激发,但没有任何回应。可【残垣】不同,它会对我们自带的魔力波动作出回应,所以,我认为,其中一定还有某些关键性的材料,没有找到。现在我们面前只有两条路,父亲,一是继续摸索复制品的材料配比,一是……”
乌洛波洛斯顺应儿子期待的目光,缓缓续道:“直接使用【残垣】,对它进行魔力激发。”
约尔曼冈德抿了抿嘴,感到有些口干舌燥。
“那么我亲爱的孩子,你的看法是什么?”乌洛波洛斯的神情仍然和煦,其实说到底,这还远未到生死关头。
三千年前,瓦尔纳射出的光辉击穿了当空的明月,无数碎片雨般落满大地,成为一团团埋在泥土中的光点,经过他们的勘察,这无疑是极为精粹的魔力凝华而来,因此举国上下无不欢欣鼓舞,自然认为这是魔女为抚平战争带来的创伤而降下的甘霖。
【残垣】则不然,它不像是这些轻盈的光雨,却像是在星穹中飘荡的残骸,由天际坠落,扎入莫昂斯特的国土,仿佛天外游客的宣战,亦或神无端的审判。
即使三千年过去,他们精心经营的城邦依旧和平如初,但他们仍无法完全释怀这个毁灭的预兆。
“我们的时间还很充裕,在复原方面,实际上还有很多方向可以尝试,目前的复原品也有不断完善的空间,在复原材料方面,原则也远远不止已经尝试过的这些,但这都是在发生金伦加那件事之前。”约尔曼冈德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道:“父亲,即使这位伤患的身份还没有查清,这件事也尚无定论。可现在,弗拉瑞的态势我们毫无了解,父亲,我们必须要早做准备。”
“……”看着眉头紧锁的爱子,烛火掩映中,乌洛波洛斯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
如此急迫的想要证明,想要开拓,想要扬帆起航。
“父亲……”约尔曼冈德垂眼,声音弱下去:“是我沉不住气么?”
乌洛波洛斯为他们续上热茶:“并不是,你很出色,比我和你的母亲预想中,还要更加出色。”
正按捺着因兴奋而摇颤的尾尖,还来不及放松,约尔曼冈德便又收敛了所有欣喜。
“但还远不够。”乌洛波洛斯举起了茶杯,仿佛是在观察茶沫的走向与消亡的痕迹。“许多问题,或许不该由你来解决,许多事,未必需要你亲力而为。而你要做的,只是去思考,如何做到这一点。”顿了顿,他缓缓饮下一口,呼吸之间徘徊着幽微的余香:“然后去实践。”
约尔曼冈德一怔,立即起身行礼。
“儿子明白了。”
乌洛波洛斯起身,衣袍无声拂过映着烛火的黑色瓷砖,如同蝶翼划过水面。
“去休息吧,往后要耗费的心神,还要更多。”
“是。”
约尔曼冈德目送父亲离去的背影,唤来侍从问道:“他休息了么?”
洛芙微微俯身:“已经休息了。”
“说了些什么没有?”
她抬起头,恰到好处露出自己茫然的面容:“客人吃了药,精神不振,郁郁难言,您是还有别的吩咐么?”
“……”约尔曼冈德忖度片刻,回退她,向内室走去。“无事,你也歇着吧。”
“是。”洛芙俯身退出,扣上殿门,往内务侍从所缓行,却看到乌洛波洛斯的近侍却正穿过王后拉弥尔的宫门。
作为预言之书,身体中又承载了意志魔女的部分力量,即使只有小小一部分,博闻强记与善解人意,也足以让她这个入宫不久的【妖怪】平步青云,正如潮所说,加上状似单纯坦诚的表象,她能看到听到,能够决定的事,远远超过她们的预料。
各族不通亲缘,还有猎食关系,种族之间几乎没有交叉繁育,毕竟不会有族人愿与能够交流的食物结为伴侣。但妖族分支繁多,况且爱美之心,万物都有。
王后拉弥尔,就是宫中的例外。
或者,她也是整个世界的例外。
她曾为幽梦泽的芬尼斯诞下了异血徒,蒙尔森古国骑士团团长,统帅全国骑兵的将领,玛尔斯·席尔瓦诺斯。
也为莫昂斯特的乌洛波洛斯诞下后裔,这个庞大国度唯一的继承者,将堪大任的约尔曼冈德。
以人类之躯。
玛尔斯出走蒙尔森后,她重回莫昂斯特,能够留居后位,自然是乌洛波洛斯始终余情未了,哪怕背负无数口舌与蔑视,还要寻遍天上地下的奇珍异宝,为她延续寿命。
若不是治国有方,一个留恋着叛国背信妻子的国君,根本无法维持偌大国度的长治久安。
何况,他们背后便是心怀雪恨之愿的阿斯加德。
洛芙与阿斯加德相伴数万年,躯体中承载的是潮的力量与感情,虽对莫昂斯特说不上憎恶,但绝对没有山峰那一侧衰落的龙类亲近。
既然不亲近,那么便自然而然的毫无信任。
她天然的记录着神明对万物的预知,天然的好奇着万物行进的轨迹,而潮的安排非常妥当,身处权力倾轧的中心,她轻而易举就能获知无数骗过神明的伎俩。
玛尔斯至死不清楚自己的生父,而芬尼尔也并不清楚曾与他有过交集的邻国将领是自己毕生所爱诞下的孩子,提及这位流浪在外的半个族人只有厌恶与不耻。
这就是拉弥尔仍然能够留在王宫的代价,让一切都像是未曾发生过一般。
但对于她来说,这里,却不是能够颐养天年的地方。
她的身影隐在风中,贴着夜色氤氲的呼吸声滑动,在冰凉的屋脊上停留,像是一段悱恻的花香。
“你看上去憔悴了不少,这不是个好迹象。”空旷的大殿,传来轻柔的低语。
“这里多好啊,能晒到温暖的阳光,每一天,千百妖怪为你口中的一滴甘露奔波,每一天,他们都为你的悲喜战栗。这,是蒙尔森人求也求不来的生活,不是吗?”
乌洛波洛斯长出一口气,向后靠过去,弹软的长垫支撑起他因案牍疲惫酸胀的腰背。他半眯着眼睛,盘旋在榻下的白色蛇尾因舒适微微颤动,五彩的光辉隐隐流泻,映照每一枚瑰丽无比的鳞片。
“我们都遵守了自己的承诺,这是多么完美的结局。”
殿顶垂下金黄色的枝条,丝丝缕缕拂过他的鬓发与面庞。
他享受着情人爱抚一般的婆娑,放松精神,在温润的微风中闭上了眼睛。
“爱也好,恨也好,我们始终……我们最终……”
洛芙在缀满花苞的紫藤下复现,因比特尔宫栽种了许多能够盘旋扶摇的藤花,用来遮阴纳凉,不同种类的藤花会在不同时节开出颜色相近的串串花穗。
这座宫殿如同花枝一般曲折,这里少有往来,却是她回到休息居所的必经之路。
在渐浓的藤花香气中,她日复一日梳理着过往与如今的记忆,每迈过一块地砖,就再回想起一件似乎对现状无关痛痒的小事,梳理这些细枝末节对她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功课。
她因记忆而丰满,也和潮有完全相同的认知:万年的平静只会毁于万年的记忆,这记忆中,隐藏着令世界分崩离析的关窍。
她们终将撬动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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