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得到你说话?”
酒杯撞在暗橙色的柚木地板上,玻璃碴子哗啦啦的爆了一大片,房间里鸦雀无声,兴味的目光四下交汇打量。
这里确实是以许冬生目前的能力,能够订到的最好包间。这还是饭店老板看在父辈的面子上,否则一个骤然掌权的空壳老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坐上主位,招待这么一群豺狼虎豹。
她只有17岁,但心里很清楚他们想干什么,工厂失事,流水线几十个工人死伤多日,父母承受不住压力接连轻生,东升集团成了无主的羊群,在他们看来,她这位年轻的牧羊人,除了眼看着羊群被一只只豺狼叼走,还能有什么办法。
单是那些被羊群践踏而死的牧羊犬,就已经让她不得安宁了。
流水线关停,资金链不日崩盘,工人家属都在等着赔偿,上游催货款,下游催货物,催得她不得不赶回家来,昼夜不眠,东奔西走。
现在,父辈的朋友也好,对手也好,都在这张桌上。最好的情况是他们全部翻脸不认人,最坏的情况是当下,他们笑眯眯的摆长辈的架子,却一点长辈的情谊都不顾。
只差伸出爪子来扒下她的脸皮,扒光她的衣服,分食她的所有血肉。
她得忍下来,也得逃出去。
“郑叔叔,大家何必闹的这么难看。”她拎着酒盅站起来,看着发难的中年男人,上一次见到他,还是被父母邀请来参加分公司的剪彩。彼时他那西装革履的儿子,在大洋彼岸的校园里,据说是她最狂热的追求者。
“年轻人出社会,得懂规矩。”
这话当然不可能是说给那个与酒局无关的服务生,她用眼神示意对方赶紧出去,后者始终默默垂头,去角落里收拾残渣。
肩头交错间,他们谁也没看谁。
“叔叔说的是。”她整理着笑容:“从小叔叔交给我的规矩可多得很了,要我说叔叔还做什么医疗设备,叔叔得开个大学才行,现在上面正缺的就是叔叔这样一心教书育人的知名企业家。”
座上无人回应,但她也不以为意。
“来,我敬叔叔您。这么多年,我在您身上学到的可能比您自己心里想的还多呢。”
郑子钧再怎么抹不开面子,酒局上的规矩得遵守。东升集团是穷途末路,但这小姑娘还年轻。她遗传了许洪川的商业头脑,五六岁就能靠嘴皮子问问题赚走儿子好几年的小金库,年纪轻轻跑到国外读他们这些老头子连名字都听不懂的专业,年年带着大把大把的美钞回国,也不知走得什么门路。
“东升集团外币现钞年终奖”的新闻,他至今都记得那版报纸的期号,记得那段恨不得冲到许洪川那小子家里把他这个鸡贼女儿掐死的无数个日夜。
“哈哈,冬冬说话还和小时候一样。”他皮笑肉不笑的举杯,眼看着许冬生把一整盅白酒倒进肚子。
生意场上的豪饮他见过太多,只是这丫头片子在国外喝的洋墨水多了也就罢了,这股气魄倒是不知道从哪学来的。就算是屋里那小子真能把她娶回家来,以前他是坚决不答应,可现在倒也未必不是一对良配。
“叔叔倒跟我小时候差别挺大。”许冬生确实从小说话都不怎么给人留脸面,哪怕现在是必须低声下气陪酒的时候,她也昂首挺胸的,让自己像个举着酒壶犒赏三军的将领。
“我也敬您,余叔叔。”她又把酒盅添满,这瓶空了就咔咔咔的再开一瓶,高度白酒愣是喝的像是冒气的果啤。而后绕到另一位长者的座位边,迫使他必须得接下这个话茬。“前两天我还碰到了振宁姐和抒音姐,她们看见我还挺尴尬的,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余叔叔,您不会不准她们跟我来往吧?最近事情多,还没来得及登门道喜,在这儿给您陪个不是,您可别怪我。”
“没必要没必要,这可太见外……”余春林话都没说完,许冬生已经空了酒盅,那十来秒的时间里,其他人人仿佛都被钉在座位上,都被封住了嘴巴。
这太不像样,她的确是东道主,但毕竟是个女娃。以往他们在这张桌上谈话,她只配在隔壁房间和同龄人过家家。
“我倒想起来,阿姨是不是快到好日子啦?叔叔也真是不容易了,到时候给小弟弟办满月可一定得早早和我说一声,到时候我也备上一份薄礼表表心意。两个姐姐照顾我这么多年,我也不能太不懂事嘛。”
“你这孩子,说这些见外话干什么……让你阿姨听见了,还不知道怎么跟我过不去呢。”余春林只好陪了半杯酒,温和的笑。“我这可是破戒了。”
“阿姨可是拿我当亲女儿看,放心叔叔,我不跟她说您在我这喝了几口。再说您为了小弟弟也够辛苦了,我老爸要是有您这毅力,咱也不至于把心思都花在这了呀。”
她说起半周前草草下葬的至亲,像是说起一个认识但并不熟悉的朋友,没什么多余的感叹与唏嘘,只是作为一个承上启下的话题。
“他交代我从国外带的好烟,稀罕货,回头我再给您送到家里去,最近可真是焦头烂额了。”
酒才敬过半轮,酒店经理带着刚刚的传菜服务员进来点头哈腰的道歉。年轻人微微垂着头,背却挺得很直,应当是不觉得自己有错。
但郑子钧没机会开口,许冬生也只是扫了一眼,就随意的挥手。
“让人出去,他扫了大家的兴,别来触霉头了。”
主人发话,再加上在座众人也不愿意明着和丫头片子过不去,倒让经理好办不少,他依旧点头哈腰的退出去,扯着服务生往外走。
只有许冬生投去目光,见那个垂着头的年轻人朝自己看来,眼睛亮亮的,不禁心中一片烦闷。
谁叫他多嘴帮忙挡酒,传菜服务生牵扯到客人们的虚与委蛇中,被骂也是只能是活该。
“梁叔叔,别的我就不多说了。”
她收回眼神,再次举起酒盅,可梁义臻却摇头,抚了抚自己的眼镜。
“这酒我就不喝了,传出去让人笑话我们吃绝户。世上不讲理的人是多,但总有讲理的人。你从小有主意,心里有打算,没得让别人指指点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他伸出手来,把许冬生酒盅里的酒倒了一半在自己酒盅里,用镜片的反光遮住了自己的眼神。
“许老弟走得突然,你还年轻,有些事应付不来也不怕,谁不是这么走过来的,熬过这段时间,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许冬生默然点头,继而笑了笑,看在梁义臻眼里,觉得她其实真不过是个学生娃,有主意有心思都是真,但眼界经验到底浅薄,可见东升集团这一关有多难过。
无人接话,也无人交换眼色,再多谋划,他们都不可能明目张胆铺开在酒桌上拉扯。许冬生敬了一整圈回到位置上,把已经长眠的父亲狠狠一顿夸,眼看他珍藏的好酒,已经下肚了两瓶半,但她头脑可还清醒得很,这酒可真是值得他宝贝似的天天不离口的炫耀。
酒是喝完了全场,菜是没人有心思吃。
她还记得每次家里聚会招待客人,这是小城里最拿得出手的酒店。她从小吃到大的那百来道荤素里,确实有特别中意回家来必须得尝尝的。
不过今天她斟酌着回忆着,点的都是这些老头爱吃的菜,带来的也是他们饭局上玩笑般觊觎已久的好酒,自己的喜好倒不那么重要。事实上,她暂时失去了随心所欲放纵喜好的权利。
“行了,要是我老爸在,他乐意跟你们一来二去的打太极,他平常就爱练这个。我没那本事,各位叔叔也知道我那脾气。在这儿我跟各位叔叔实话实说了吧,这事儿本身呢,总体上没什么难收拾的,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也大概清楚。不过叔叔们要是觉得自己老当益壮,也要帮帮场子,那挺好,我许冬生会记住的。要是叔叔们只觉得自己老当益壮么……哈,那也好,我也会记住的。”
许冬生点着头,一个个扫过在座长辈们的脸色,他们估计都没想到自己把话撂的这么实在,一时半刻还说不上什么掷地有声的话来。
“那叔叔们慢用,我人微言轻的得多花几倍的时间才能办成事,就不在这打扰叔叔们联络感情了,咱们日后还多的是打交道的机会。”
她举杯一饮而尽,把空了的酒盅酒杯往餐桌转盘上一摆,起身来给他们鞠了一躬,转身便离开了包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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