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擦。”
柳文峰坐去了驾驶位,将后排留给这个孱弱的年轻人。许冬生从皮包里拿出面巾纸拆开来,递过去。对方沉默的接过,埋着头擦拭脸上的液体。副驾驶的小赵没有多看多问,窸窸窣窣脱下外套递过来。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拒绝了:“谢谢,我并不觉得冷。”
“穿上。”
许冬生的话语不容反驳,后者立即乖乖照做,看得柳文峰忍俊不禁,却也忍不住心里低估,要是当初他们不顾他的意愿强行把他带走,那么今晚的事是不是也就……
还没细想,他就立即止住了遐思,许冬生反复告诫过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员工,遇见再大的问题,也不要打马后炮。
“受伤了吗?里面其他人呢?”许冬生每一句话都说到重点,也让对方陷入了无可言说的沉默。
随着时间推移,车内温度缓缓爬升,某种特殊的气味渐渐氤氲开来,让人们逐渐意识到这位同乘者数年连所遭遇的悲惨与肮脏。
而远处的建筑依然死气沉沉,可见他的脱逃仍是一个梦魇般的秘密,一个更加恐怖的事实,正在这个晴好的子夜缓缓发酵。
许冬生垂眸看着那只血迹才干的手,胸膛内心脏隆隆的跳动,神经末梢微微发烫,眼帘酸痛。
良久之后,年轻人缓缓的摇头:“这不是,我的血。”
“不是,哥们,这么多年了你这一句话蹦俩字的习惯怎么还不改改啊,真是急死人了。有事说话啊,咱们得有仇报仇有怨抱怨啊,你还能把自己憋死……”好在柳文峰是坐在座椅上不是站在雪地里,否则现在一定上蹿下跳的绕着对方团团转。
“算了,这些之后再说。接下来的问题,你必须回答我,这很重要,如果中间出了差错,你,我们,都得进监狱。”许冬生抓紧那只血迹斑斑的手。“告诉我,你接触了什么人,里面发生了什么,冲突是怎么产生的,里面的人怎么样了,这些,你必须说清楚,我们才能有的放矢的处理好。”
听到这番话,他才抬起头,与她的目光相汇。
许冬生愣住了。
他的眼睛,那双天使一般纯净而清澈的,亮琥珀色的眼睛,被剜去了。
车中的沉默令小赵感到不安,他先是看了看呆滞的柳文峰,见对方一直盯着后视镜,便也悄悄将目光移过去。
只见一条窄窄的银色镜面上,倒映着霜雪似的半张面庞,像个粉雕玉砌的女孩,但那颌腮骨骼锐利而清晰的线条,又令他全然一副英武的男孩模样。这样一张兼具女子的柔和与男子的刚强的脸,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是那样赏心悦目,唯有眉宇之下的眼窝一片干瘪,应当是陈年旧疴。
小赵于是低下头,望着怀里的外套发呆。
“我还看得见的,不要担心。”
温热的眼泪落在手背上,许冬生点点头,感到自己的手被对方握住了,那样温暖又那样小心翼翼,像是天使亲吻着她的手心。
柳文峰发动车子,声音闷闷的:“我们马上走,先回去暖和暖和,你好好休息休息。有我们在,其他的事总有办法的。”
小赵扣好安全带,感到暖风将些微的温度从脚底送往全身上下,但胸口却总是冷冷空空的。
一如车窗外空荡的街道。
直到他们养精蓄锐后,办理好一切手续,离开这座古旧的小城,这里依然风平浪静。许冬生原本也没做什么打算,那个地方牵连太多,或许还包藏着非法经营和人口买卖的生意,对他们来说还是脱身为上。
这次回去的重点只在梁义臻身上,现在有了新的突破点,那么其他后事,就还需要从长计议。
柳文峰平常也是大事小情不断,小赵索性自告奋勇来照顾失明的病人,后者无条件顺从,且适应力和恢复力都远超常人,让他们省了不少事。只是接连几个医院的医生都对他的双眼无能为力,也表示他并不符合佩戴假眼的习惯,这总让许冬生心存懊悔。
补品药膳接连不断的往小赵的单身宿舍里堆,搞得不少人以为她们水火不侵的女老板终于找到了心头好,总开他的玩笑。
这倒还不算什么,小赵有自己的难处。病人虽然十分配合,繁琐又令人心惊肉跳的检查翻来覆去的参加了一次又一次,平日的生活始终平稳又和谐,什么事都可以迅速上手,第一天还盯着燃气灶发呆,第三天就能坐上几道味道尚可的菜肴出来,至于生活的不便都被细心的掩饰去,没有任何哀戚抱怨。
这是小赵最担忧的一点,他在国外进修时因为压力过大,就出现过这种状态,看似一切都被安排的井井有条,实际上却处处透露着对任何一丝微小失控与错误的极度焦虑,加上他话又少,大多时间都被圈在这一个地方生活,长此以往,哪怕一个正常人也要崩溃。
许冬生倒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很快就有盲文老师上门,但因为他的学习速度实在太快,一个月后,老师就表示教无可教。但好在懂得了盲文,他能够阅读一些书籍,也不至于虚无度日。
书籍,是认识世界的另一双眼睛。
书籍不至于难找,但他的阅读速度也超乎寻常的快,虽然问题不多,但也令小赵感到了压力。
因为他实在过于擅长照顾他人的情绪,最重要的是,他开始温和的指出他们生活中与工作中的错误。
最先察觉到这一点仍是许冬生,她发现了材料中数字的不一致,经手材料的小赵提到他,也是一脸不可思议。没有进过车间工厂,甚至完全不了解他们产品线的人,怎么能精准的预估到人力和材料的消耗速度,这实在不能用常理解释。
她最怕的一点,是自己无形中落入了编织数年乃至十数年的圈套,但转念又觉得有些杯弓蛇影,如果他真是这样,又怎么会在这么明显的地方露出破绽。
小赵给他们倒了两杯水,关上了房间的门。
老板来这里不是一次两次了,但这么眉头紧锁的还是第一次,他立即意识到这不是自己该呆的地方,出门一看正碰上提着水果的柳文峰和柳文清,手里的葡萄紫得发黑,又圆又大。
“你怎么在这儿?”柳文峰歪了歪头,看了眼紧闭的屋门。
小赵抓抓头发:“啊?这是我家,我当然在这儿。”
柳文清没参加他们奇怪的对话,默默把手里的盲文书籍放下,进厨房洗水果,水声和稀疏的话语声将房间内的一切纷争都遮蔽过去。
这个暮春的午后,成了他们终生魂牵梦萦的神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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