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推波助澜的奇缘(8)

潮缓缓起身,直通到屋顶的落地窗,框出深不见底的夜幕,天已经全黑了,被遥远的火光映照的发紫,橘红的月亮挨着窗棂,映在彩色玻璃上,像是泡在气泡水中的蜜渍金桔,光辉洒在桌前,这才将她从沉睡中唤醒。

连日来无所事事的她,又看了一整天的书。

不久前同在一个区域的其他阅读者都已经离开,身边的蜡烛只留了一盏,因此并不刺眼,只显得此刻万籁俱寂。

蒙尔森的图书馆没有所谓“闭馆”一说,她不知在这里度过多少个无处可去的日夜。好处也有,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也正与日俱增。晖闲不住脚,常常是陪她读读书,又出门放放风。奈莉特与斯科特有时陪他出去散步,也麻烦过玛尔斯几次,但最常在一起的,还是他们两个孤家寡人而已。

这是独属于蒙尔森的庆典前夜,但并不属于他们。

“……”衣料摩擦的轻声过后,远处一人多高的书架间露出身着白袍的少年人。“你醒啦,正好。我在门口碰到了狄恩,他正要进来找你呢。”

“所以……”她靠在椅背上活动脖颈,转着自己的手镯,保证衔着宝石的花蕊形态时刻都一丝不苟。

“嘿嘿嘿,放心吧,我说你在王城的寝殿休息啦。他还关心我怎么带了酥皮卷过来,这也要问,我除了带给你,还会带给谁呢。”

“呵呵,是啊,你最贴心了。”潮支着脑袋,淡淡的苦笑在幽暗的烛火中并不分明。“图书馆是不能吃东西的哦。”

“所以嘛……”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不经意间说漏了嘴,他举了举两只手上颜色不一的小点心。“我们去中央广场上的花坛边吃吧,那里的天中犀已经有好多都开花了,特别漂亮!”

“其实你在那里等我就好了,我们昨天也是在那……”

“不不不,不要提昨天,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忘掉了一点点。”

昨天适逢好心的某位奈莉特过来通报狄恩似乎要来这里找她,于是她早早撤出图书馆,揣着手在街边溜达,溜着溜着,就看到中央广场的花坛边,被迫夹在两位丰满大胆的胡那哈加中间满脸通红的晖,进退维谷。

男孩子总会有这一遭的,他没有对那个地方产生心理阴影,估计也是因为透过差点淹没视野的美妙**,菡萏的天中犀缤纷似云霓。

潮笑着埋头,提起笔,打算草草写个书签夹在没有看完的《乌拉诺斯山水地理学考》中。

“再说了,我过来找你,就可以早点见到你了。咦?在写什么?”晖凑过来,探头探脑。“唔……方形的字,好难认……”

“……所以,是念念不忘啊,那今天我带你去‘魔女的祈愿’找她们好不好呀?”潮有心逗弄起半大的少年,如愿看到对方立即升腾起红晕的脸,顿时乐不可支。“我想想,昨天她们是怎么说的……保证让你,终身难忘~”

“呜哇……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晖豁然起立,通红着脸往外逃。“我出去了,你……你再说的话……哼,我把两只酥皮卷都吃掉。”

“你倒是等我一下嘛~”夹好书签,潮慢悠悠从位置上站起来。“坏人把我拐跑了怎么办呀……”

这话果然有用,晖还是放不下自己此前睡得太死让承泽有了可乘之机的意外,立即就停下脚步,别别扭扭的回过头。

“好吧……你拉着这个好了。这样别人要把你抓走,我马上就会回头救你的……嗯……唔唔嘤……”

潮眉开眼笑,先是逗弄了一番他的大耳朵,才轻轻握住浮动在空气中的饰带。“会不会觉得我很不中用呀?唔……你看哈迪达斯那么厉害,就连法夫纳都像是高人一等哦~”

“嗯……不知道。”晖在前面走,两只手还举着零食,显得十分滑稽。这仍是孩子的坚持,说好了要在哪里吃东西,就一定要按照约定来完成。“晖不知道别的使魔是什么样,厉不厉害,还有法夫纳,都不知道。不过和潮在一起很开心,潮说的对,开心最重要了。”

“如果和他们在一起,也很开心呢?”

“那我们就是好朋友了呀,就和丽贝卡,和奈莉特一样。我们一起交好多好朋友,一起吃好吃的东西,会更加开心的!嘿嘿……啊这里有台阶。”

“哦……谢谢~”

结果出了大门,两人还是被狄恩逮了个正着。

“晚上好,夜莺小姐,我的挚爱,求而不得的明月。看来您今晚正好有空,那么……”

“你怎么在这里呀!”晖做出老母鸡护崽的架势。“我不是跟你说了潮在王城里嘛……”

“咦,可是你又特别提醒我手里是带给她的点心,这不是在暗示……啊,我明白了……”狄恩装模作样的抚着下颌思索,立刻换了表情,假装背着潮和小内鬼达成共识。“寝宫的女仆告诉了我你的芳踪,我不想与你一再错过了。我们的关系,早该如同我对你的心一般明晰。潮,我知道,你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对不对。蒙尔森的夏季终会到来,你与我,我们,不正如同夏季与天中犀那样相配。”

她还真是第一次遇见把自身比作花朵的男人,之前遇到的那些,就算是花店的店主,也都坚称自己绝对是迎客松而非石蒜花。

不过这么一位四处留情,看似风流的纨绔,偏偏在大是大非面前,相当有魄力。就拿当仁不让代丽贝卡与哈迪达斯行撞杯礼时的表现来看,他绝不仅如表面看上去那样绵软。虽然以那种公告四方的会面规格,还不至于发生投毒屠杀之类的惨剧,但他这种做法,也着实是位有担当的绅士。加上与他国的几次对话,潮都记忆尤深。抛开感性的因素不谈,作为王室的继承人,他的确足够名副其实。

“……我们是否相配,呵呵……”潮从晖的身后走出来,正对着满面真挚的狄恩,同他一起沐浴在月光下。“在你心里,真是这么认为的么?”

“当然!只要你答应,我立即着手筹备订婚宴与婚礼。”看看天边的明月,又看看她甜樱桃色的嘴唇,“我一刻都等不及。”

男人剔透的橄榄色眼睛,在月色的映照下,犹如碧波荡漾的湖泊,浸着新剖出的水晶髓。

“回答我的问题……”在她的目光中,谎言无所遁形。久经风月的人,只要不为乱花迷惑心神,一眼就能辨别得出真情假意。时至今日才点破,也不过是背井离乡的人,期盼获得一点馈赠罢了。“是故意在回避,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哈……”狄恩抱臂,展眉洒然一笑。“怎么会。您有所不知,索蒙血脉最不缺的,就是决心。”

决心为这个国家献祭自己的婚姻,也只是婚姻罢了。比起父辈,比起要强的妹妹,只有这一点,还远远不够。

“怎么,要辜负今晚的月光么?”他向潮伸出左手,腰间的剑柄上,金黄色的宝石流淌着碎雪般的冷光。“与我共舞一曲吧,潮,就当是共渡……是我单方面的邀约。魔女大人,您会拒绝信徒的祈求么?”

看来,他的确是下定了决心的,无论是背负前路未知的余生,还是承担神明的怒火。所以到此刻,潮反而不想刨根问底。事实的真相,早在与龙族会面之前,她就已经了解清楚了。

你和我都心知肚明的事,真没必要争得头破血流。

“晖。”

“诶。”

“去中央广场等我。”

“不要紧吗,好吧。”

晖一步三回头的下了阶梯离开,两人的视线一起从那道银白色的背影上收回,又重新交汇在一处,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

“父亲不像您,他从不避讳让我知道这些事。”

“哦?没能见到令尊,我应该庆幸,还是遗憾呢?”

狄恩稍稍一愣,而后失笑,看着自己伸出的手,有些怅然若失。

“真没想到,您身为魔女,会有这样的想法。”

“……”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潮发觉自己表现的并不像个神明,而是个不甘示弱的凡人。前者对她来说太过困难,神究竟是什么模样,她又该怎么做,才能抛弃天生的软弱。

在蒙尔森或许已经不会因此受到威胁,但乌拉诺斯,那却是未经之地,充满危机,前路未卜。

为了丽贝卡,为了一片宁静的夏夜,这是否值得。

“丽贝卡相信你,我一直觉得是她太过天真。现在看来,真不知该为她担忧,还是,该重新与您结识一番。”狄恩收回手,单膝跪下,向她恭敬的行礼。“我可用什么将您留下,忠诚、孤注一掷的决心,还是……一个并不合格的信徒,残存的神性。”

“这是你真正想问的问题么?真困难啊,所以说和人类交往,可真是一件疲惫的事。你们总是习惯性的以自己的逻辑思考神的行事,总是想方设法把我做的一切套进你那可笑的、滑稽的推论中。”

世人都期盼神明伸出手垂怜,甚至只是投下一道目光。

但狄恩直到此刻才发现,低垂头颅的神明,眼中是没有任何光明可言的,更加谈不上,对凡俗的怜悯。

自己究竟是哪里来的胆量,认为能够和她比肩而立呢。

“抱歉……激怒了您是吗……呵,这也是在所难免的。”

“不,狄恩,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蒙尔森的王子,我是在为你难过啊。”

他们四目相对,大概是金伦加海域的第一缕暖风已经抵达,温热的气息从脚底升腾,他自然而然的跟着这股热流重新站起。

“我明白了……谢谢。”狄恩低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我们兄妹的性格差别很大,是不是?”

“还算讨人喜欢。”潮随口应和,玩弄着手镯上娇媚的花蕊。“无可厚非的性格。”

“……”

狄恩本想说你其实并不在乎,可事实又并非如此。那么此时此刻还能说些什么,想得到的答案,究竟是得到了,还是在一开始,就失去意义了呢。

“都是为了蒙尔森罢了,我难过于这一点,也钦佩你们。”

王子稍怔,不知如何回应,但不等他开口,魔女挑眉勾起笑容,显得兴致勃勃,又志在必得。

“不过,玛尔斯的性格,或许比你们更有趣一些,对吧?你为了他,可真是煞费苦心了。可在我看来,他并不领情。”

说完,她向着狄恩背后示意。王子转身,不出所料看到身量健硕的骑士团长向他们走来。去除了甲胄披风,仅保留了一把细长的佩剑,衬衫长裤,是难得一见的清爽装扮,更显得眉眼浓烈,英气勃发。

见到相对而立的两人,也不过神色淡淡,向他们一一问好。

“殿下,晚上好。”他将臂弯中的丁香色丝巾递给潮,语气有些生硬。“你忘在伊卡洛斯那里的,他走不开。”

于是狄恩眼睁睁看着潮的目光意味深长的掠过自己,在玛尔斯的面庞打了几个转,抬手点点她白皙的肩头,而后瞧着骑士的双眸,透露些许轻呢的意味。

玛尔斯到底受不住,轻咳两声,还是为她披上了丝巾。好在夜色浓稠,他的肤色较狄恩也略深一些,看不出什么旖旎的端倪。

“……两位,节日快乐。”

狄恩承认自己是铩羽而归,他虽然复杂,但在潮面前,还远远不够。掌控不了的事,无法勉强,甚至无力过问。丽贝卡相信潮,而他,永远都会相信妹妹。

“我没有想到殿下会忽然过来。”

直到已经看不见狄恩的背影,身边的男人才开口,像是会说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该对方听到的话语一样。

“我也没有想到你们像是约好了一样,今天,真是个特殊的日子。”

是啊,因为明天你就能见到王女殿下。即使在她离开后,也一样会每天都在她最常办公的地方逗留,你对她的看重,早就已经逾越了神明与子民的界限。

那么有没有可能,有朝一日,其他人也能够,这样被你期盼。

其他人,又会是谁。

“明天就是花冠节了。”玛尔斯的声音有些发涩,刚刚的想法,甚至比被伊卡洛斯叫住,看到她遗落的那件贴身衣物时,还要令他感到无所适从。“庆典的第一天,殿下会在王城内举办舞会,他应当是来邀请你的。”

“是嘛?我可不觉得,他那样的态度,像是邀请……”

“殿下苛责你了,是发生了什么事?”

“诶呀,你急什么~”潮拢着丝巾,望了望远处灯火辉煌的集市。“我看,倒是你,用这种方式……我们边走边说,好不好?”

要是让晖等的久了,万一他又被人哄走,说不定这次连清白都保不住了。她乐见其成,但要应付哭哭啼啼的少年,也着实是个难题。

“好,小心台阶。”这里的阶梯长且宽,两边烛火的光芒将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交融在一起,投下一片深深的影。“殿下约您在这里见面,也实在是……”

“难得和我单独相处,玛尔斯先生,你真的……每一句都要带着别人的名字吗?”昏暗的道路上,他们不由自主的靠近,潮放轻声音。“你希望我多想他一分,还是多想你一分?嗯?”

“我……”

为什么明明穿着高跟鞋的她,反而还比自己走的平稳。只是听着这些话,他都觉得如浮云端。

“或者,你更喜欢三心二意的女人?”

“当然不是。”

“那就是更喜欢我,诶呀呀,真是了不起~”

“……”

话说到这里,不乘胜追击,实在有违她一贯的做派。对待玛尔斯这种性格的人,张弛有度欲擒故纵并不奏效,还会适得其反。他就像是一根质地坚硬的弹簧,在被挤压到极限时,才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这件衣服,不是我的衣服哦~”尾音先是落下来,又俏皮的扬上去。像是已经完全成熟的麦穗,一点一点蹭着收麦人的手心,期待被收获,期待被赋予绽放的魔法。“怎么样,是不是欠了伊卡洛斯一个人情?”

“……”

四周人流稀少,让玛尔斯觉得自己的吞咽,自己的呼吸声,都是那么清晰可闻。

她听到了吗,月色如钟,敲击心脏的声响,震耳欲聋的心跳。

“玛尔斯先生……”

“嗯?”

不知为什么,对方在这段阶梯半中央的平台上停下脚步,潮从善如流,依着他的步伐靠近石质的栏杆,他们脚下,往来的客商已经多了起来,稍远处的中央广场上,天中犀在夏季的月光中枝繁叶茂,边缘摇曳着冰凉的荧光。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潮转过身,背对着栏杆依靠上去,在晚风中,身心都放松下来。“你……懂妖族的语言吗?”

“我的母亲是幽梦泽的妖怪,拉弥亚。所以,大部分的妖族语言,我是明白的。”

“……”

不要一言不合就放出一些爆炸性的消息啊!

所以这个世界,人和妖怪,能够通婚?!

“起风了。”

“嗯?”

潮仍有些发愣,下意识应和。她满脑子都在想那样的话语,他听过多少次,又在这里伫足张望过多少次。每一次又都在想些什么,会回忆自己想要融入,却又始终游离的挫败感么。

可在这一刻之前,她都认为这些人类之间,是毫无隔阂的。

“没什么,你的头发乱了。”

说着,玛尔斯侧过身,低下头注视着她的鬓发,似乎真的在替她担忧或因风吹而飘落的簪花。

她很快平静下来,因为面对那双曜石色的双眼,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的被其吸引。进而发现那之中所隐含的笃定、坚韧,是能够面对一切质疑与诋毁的盾牌,也是一片宽广的夜。

于是她忽然就释怀了,既然不同的血缘都可以相互融合,那么他们,这些可爱的人类,又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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