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女士,仆役长法夫纳向您致以问候,打扰了。”
轻轻地应和从室内传来,法夫纳在大部分时间中都觉得这位人类女士太过平和安静。他见过不少人类,无一不是喧嚣吵闹的,哪怕不断透支他们那少得可怜的体力直到死去,也不肯停下声嘶力竭的尖叫。
但潮不同,她平和的甚至不太正常。
他们之间是有过摩擦的,但在格因火山爆发的事件之后,这些摩擦就被他单方面抹除了,之所以是单方面,则是因人类丝毫没有表露出得意洋洋的蔑视或趾高气昂的无理要求,正如她不会因为此前的摩擦特意为难他一样。
法夫纳不觉得这是不在意,正相反,他认为自己的一切都被牢牢掌握记录着,正如向巨大湖泊中投下石子,涟漪散去后虽然与此前毫无差别,但湖水则描摹关于石子的一切。
他走进内室,场面稍显凌乱。
“你坐下,不许乱动。”人类侧腿卧在榻上,聚精会神的眸光映着四壁的火焰,荧荧发亮。她架着双臂忙碌,手指和手指打架。银白的发丝从指缝间流动落下,本该像是月色辉映的溪流或是绸缎,在女人的手中,就成了即将打结的麻绳。
有过几面之缘的少年盘腿坐在地上,紧贴着背后的膝盖,也在绞着手指,看到他进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想要起身,又被女人的长腿勾回来,就只能扯出笑容来算是打了招呼,因为被扯着头皮,这笑容有些呲牙咧嘴。
法夫纳一低头,就看到塌边耷拉着的那只脚,每一根脚趾玉雪可爱,是浅海中贝壳内部最娇嫩的那抹粉红色,圆嘟嘟的,像一串可口的浆果。他慌乱的迅速眨眼,不知该看哪里。
真是僭越,这本该是只有主君大人才有资格欣赏的风景。
从谈判中接到主君大人的命令到现在,他从没有改变过对两者的看法。
“法芙尼尔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您不必担心。”
“知道了。”
她正和发丝搏斗,流光在指甲上滑来滑去,看起来对其他事兴趣缺缺。
也是,她最称心如意的伙伴已经来到了面前,也就自然不会在意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女仆了。法夫纳伸出手,声音低下去。即使法芙尼尔犯了错,即使她又一次大错特错,但她也只是个还在不断长大的孩子,人类也好,龙类也好,都要在大大小小的错误中长大,被忽略被抛下,也是长大的一环。
“她托我将这些转交给您,存放时间或许有些久了,很抱歉,请您不要介意。关于最近发生的事,她希望我替她表示……”白色的狂风挂过耳畔,几乎扭曲视野。待他定神,室内只剩下了正揉着脑袋的少年和瞠目结舌的自己。“……歉意……潮女士……”
被吹飞的发丝悠悠落下,他捧在手掌里的红色浆果也消失了。
“刚刚那是…………”
“嘶……潮让我在这里等她,你也一起嘛?”少年一脸痛楚,显然刚刚是被狠狠薅了一把头发。
法夫纳摇摇头,他找不到自己留下的理由,眼前发生的事太过突然离奇,必须要向主君大人如实汇报。
潮女士大约可能,确实不是人类。
杜克摸摸胸口的格兰德尔之眼,抬起头望着明晃晃的月亮,心情惆怅。
谁能想到不久之前他还在心里感叹这个巨大陵墓一样的国度里都生活着一群什么样的生物,现在他自己就成了这个巨大陵墓的一员。捕捉他们的巨龙将他们丢在这个石园门口不久,门内就走出了一位身形高挑的青年,隔着一枚小巧玲珑的镜片注意扫视他们的身体,简直像是用小刀把他们从头到脚剔了一遍。尤其是半死不活的齐格弗里德,杜克猜测那刀可能已经把他切碎了。
之后,青年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门内忽然涌出巨大的深青藤蔓,两两成对的宽阔心形叶片舒展开来,将他们逐一环抱。面对那一双双绿色大手,想要躲避的人,也被男子算不上解释的一句话吓退。
“它的脾气,要比我们的那位主君大人要好。诸位,请放心。”
早知道他就不该掺和这档子事,他一边这么想,一边又割舍不下与潮相处的朝暮。他们之间的距离曾经那样近,他也曾像是君王那样,将她搂在怀里。
自己真是没出息啊,都这种时候了,还想着那个口蜜腹剑的人。这大概是因为,虽诱惑他们深入龙巢,嘴上说着撇清关系将他们置诸死地的话,结果转头就安排了龙族的医生来照看。
是的,那个匆匆露面的青年医术之高让医生看了都走不动道,见异思迁的男人立马抛下了齐格弗里德,围着这个同业佼佼者打转。他们在巨大叶片的包裹中恢复过来时,医生已经单方面把自己的所有信息扒了个底朝天,献宝似的供奉到对方的手术刀下了。
齐格弗里德始终在巨叶中沉睡,同伴们低声交谈,大多数人的神色还都十分呆滞,他们仍然没有从大起大落的波折中回过神。潮的背叛和回报都来得太过突然,他们也是现在才发现,被从天而降的秤砣砸中和被满满一箱财宝砸中,好像是差不多的感觉。
在光秃秃的石铸殿宇中,这里竟然是一片植被丰富的小小院落。白日中的苦热仿佛被矮矮的石墙隔绝在外,此刻凉月空寂,叶下露冷,潮湿的药草暗香在月色中浅浅浮动。如果忽略像是围着花朵一样围着青年嗡嗡乱叫蜜蜂般得医生,这属实一个闲暇的夜晚。
从前的那些歌声嘹亮篝火热烈的夜晚,都未曾如此安定,让他有些心神荡漾。
正踱步,几重绿幕后的石门外,某种不可名状的气息扑上来,仿佛高天之上厚重的云海冲下,他们这个石园,便是云海中忽明忽灭的一只萤虫。
他反射性握住枪柄,耳中传来闷闷的敲门声响。
来者不善,但有礼貌。
这一天下来,青年时不时指挥医生去门外拿仆从送来的各类求医需求,这扇石门他们人类也可以轻易开启。声势浩大的强盗,明明具有破门而入的能力,却还按规矩行事,可太奇怪了。
简直就像一头小山般大小的巨龙,曲起指节叩响一间茅草棚风吹就倒的破木门。
他摸到门边,悉心感应,门外初时的魔力涌动完全消失,此刻风平浪静,巨龙真成了磐石堆砌的冷峻山峰,只有愈发急促的敲门声,大概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那儿!”
这声音相当熟悉了,过去不少日子里,他是听着这声音入眠的。
杜克打开门,讪讪道:“不是,你怎么……”
“起开!没时间跟你耽误!”
来人正是潮,她一路狂奔而来,披星戴月的喘息着,周身热腾腾的甜香与园内的药香激荡,沁人心脾。
从没见过气定神闲的她如此焦急惊慌,杜克下意识撤步,还严肃的挺直了身,好似一位接受检阅的士兵。
潮看也不看他,三步并做两步越过片片浓阴,往灯火通明的主屋掠去,留下一阵微白的熏风。
他回到庭院众人聚集的地方,看得出,她刚刚正火急火燎经过这里,守着尚未苏醒的齐格弗里德的男人们面面相觑,最后一致将目光转向他。
“咳,那我去问问。”刚路过其中一人,裤脚被扯了扯。
“老大,难道不是去跟潮小姐道歉吗?”
“你懂什么,老大又不是你,只会往上莽!”
“去去去,少说屁话。”
他把这些没头没脑的闲话抛在身后,沿铺着方块砖石的小路追着潮的背影走入了玲珑回转的药林中。
说来也奇怪,阿斯加德大部分被居住着的建筑都依照龙类的体型来建造,对于人类来说庞大无比,可这座石园却完完全全是比对正常人类的体型修建。或许是以人的身体来进行医药研究要更方便一点,这么想着,悬挂石铃的屋檐已在眼前,清晰地话语声从屋内传来。
如果说此前相处时的潮如同春日的繁花般明媚,那么从她此时的声音来看,那花结了蒙蒙的一层露水,伫立在冷月中,魂魄端肃如寒枝。
“法芙尼尔呢?”
潮的气息已经平复,她其实并不会因为狂奔而巨喘,只是下意识控制不住自己澎湃的心潮。任谁在这里见到只会出现在家乡商店水晶橱窗中的枥乙女草莓,都会如此震撼。
好在她和这位几乎从不化为龙身的大夫马尔也算熟悉,不必过多讲究,她们的茶水基本都源于这里的草叶和露水,喝起来有种别样的甘冽。
“噢,是你啊,潮女士。”马尔的身形不算瘦削也不算健壮,有种精心呵护的妥帖感,大部分时候都会微笑着倾听来访者的表达,是那种大概可以放心的把许多事都交给他的温和。“她在地底的岩池修养身体,你可以去见她,但最好,别那么快表露你的疑问。”
马尔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她手中的果实上,意有所指。
潮没说话,这些龙类有的迟钝的连被入侵意识都毫无知觉,但在一些关键地方又莫名敏感。
也是,若非如此,他们大概早被铲除干净了。
“对了,她留了几句话,我找给你。”
青年转身在码着各色药剂的工作台边伫立的石柜上翻找,潮注视着他的背影。
一眼看上去,马尔和狄恩大概有七八分相似,这很奇怪,他们其实并不相像,从容貌到气质。
医生的眼神在他们之间来回折返,眼珠打转,一句话不敢说,大气不敢喘。他们之间的话听着似懂非懂,但他直觉不是自己能随意打岔的话题。
“吃掉了你的朋友,很对不起。我找来了你说的果实,所以,不要生气好吗?”
潮合起便签,与笔一起放在工作台上,她很笃定,对方不是会偷看女孩间悄悄话的小人。
“谢谢,请帮我转交给她,打扰你了。”
“不打扰,潮女士,希望我们有缘再见。”
马尔默不作声的看着她续写,与她笑着道别。
他看起来那样简单如白纸,如果这里的所有生灵都能够像他一样,温和,镇定,心无旁骛,潮想,自己或许会生活的更轻松一些。
“齐格弗里德还没醒……呃,我是说如果你想见见他,想好好教训他一下的话,最好再过段时间。”
“我看起来像是会在乎这种事的‘人’么?”
从马尔的房间出来,潮目不斜视的经过暗中观察他们的人群,淡淡回应杜克,后者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
“那倒也不是人……呃呃,我是说,你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但是……”正经并肩行走时,她比自己要低不少,看不到她确切的表情,杜克也就不敢把心里话全部说出来。刚刚见到她的那个样子,他想她应该非常不希望再被提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一个连自己都不在乎的人,露出那种彷徨的无措之态。
法芙尼尔,那个名字是有些耳熟,听起来是个姑娘,难道说,是她妹妹,还是女儿?
不应该,她看起来,就该孑然一身。
杜克被自己的潜意识吓了一跳,再回过神,对方已经走到了门边。
“潮,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她回过头,面容在月色中菡萏,眼神清明。
“你对我……我们,究竟是……”
“……”魔女先是一凝,随后绽开灼目的笑意,仿佛月下的繁花都在她背后盛放。“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和刚刚遇到你们那时一样喜欢你们。你们是一群可爱的人,我会永远记得你们,当然,也请你们和我一样,不然,我会很难过的。”
杜克不知如何回应,他已经被她背后的花影迷了眼睛。
“好啦,就在这里说再见吧。替我向我们的大英雄问好,如果他要向我道歉,哼,我才不会接受呢,我要他补偿我。”
再想开口时,眼前只余暗香浮动。
他回过身,注视着绿幕后掩映着的巨叶,果不其然,正巧与缝隙中的一双眼眸相对,暗红的,仿佛有残血在其中缓缓凝结。还没来得及作出回应,那双眼睛又悄然合拢,仿佛从未睁开过一般。
仿佛他们从未遇见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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