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先帝驾崩,遗诏传位今上。
六月十二,陛下于昭圣殿举行大典登基,改元承命。
六月十六,北蛮集结大军于迓鹭河北,来势汹汹,胜过以往每一次。军报递上去比贺表都要早到三天。
六月廿五,朝堂上争了整整三日,终于还是拨了军饷和粮草。太子和御使赶着押运的队伍前往北境。
流年不利,江南天灾**。盗匪流民,朝廷仍旧愿意拨钱发粮,连太子都送过来安定人心,我们感念至极。
七月初六,北蛮人发了疯狗一样咬着迓鹭河啃。我负伤从那里退下来,刚好遇殿下一行抵达定宁。
我们回来的个个都像血里滚过的。殿下看见着急得很,从马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地就跑过来要扶人。
兄弟们被他吓着了,不敢教他扶,反而要喊军医来看看这小孩是不是崴了脚。殿下急得又跑回去拉起吐得不行的御医,叫他挨个给治伤。
我们这群人才知道,原来是太子,躺在板车上的白川惊得要起来一起行礼,被殿下一把按下,让太医先治这个。
殿下什么都不会,太医给我们包扎,就在一旁打下手。
一整日下来,雪白的袍子上全是血污。
后来,有个没了胳膊的兄弟同我说。看见了殿下,就觉着这些年同北蛮人打死打生也值了,以后再也不笑皇城里只有锦衣玉食的废物和斗鸡走狗纨绔。
圣德昭昭,我们即便战死,也死得其所。
林易跪在地上,玄清盘坐身前,静了良久,终于再次开口。
九月廿一,鏖战三月,迓鹭河南岸两军交替,北蛮终于退了兵。
九月廿九,犒军的队伍带来了江南平定的消息,天南天北,普天同庆。
旨意却没有召回太子“暂留军中,以作历练。”
然后…然后就是
十月十九,北蛮兵蜂拥而至,围住了定宁。迓鹭河防线告破,沿途哨骑明的暗的全部形同虚设。
月前北蛮退离并不是因为迟迟啃不下迓鹭河,而是他们有了更好的办法,能吃下整个北境。
翌日军议,安静得吓人。
齐英叔气不过,桌案都拍烂了,却还是说不出一句话。
父亲下令闭城,全军整备待命,任何人不得无故擅离职守。接连五日,趁夜、趁乱潜出求援的不下百人,仍旧没有一丝动静,定宁成了孤城。
十月廿七日夜,大雪。
大哥带着人在南边撕开一道口子,我带着殿下和父亲挑选的心腹趁乱突围。
大哥的人咬住了追兵,北蛮人和风雪一起淹没了我的兄长,北面有火光冲天。
十月廿八日,我们在风雪里跑了一夜,马道因为积雪难以成行。备用的战马都已经全数换上,我却庆幸这一路没有遇见北蛮人。
直到我们在平木城外遭遇伏击,敔麟部的重甲骑兵来得比兀连部更让人胆战心惊。
有人出卖了赤锋全军,却没有出卖太子。
没人会这么做,太子的性命和赤锋军一样,都能给予稳定不久的朝廷重创。所有人都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多说,身边还跟着太子。
我们推测平木城失守,但想不通平木为何失守。
齐绶和白川留在了平木城外的曲离。
我带着殿下绕路往云阳。山路并不好走,积雪掩盖了崎岖,殿下摔伤了腿,我们走得更慢。
冬月初一,我们终于到了云阳城下。
但云阳城门紧闭,连靠近都会被驱逐。我一路想了太多,不敢表露身份,带着殿下去了附近的村子。村子里几乎已经空了,我在那里听到了这辈子都没想过的事。
他们说……说我父亲,和兄长,叛国……通敌……
定宁、平木,拱手相让,北境百姓血流满地,太子绞杀阵前。
可是……可是太子分明就在我身后!我的兄长,战死在雪夜。
原来死不是最绝的路。
赤诚忠心千夫所指,活人死人锉骨扬灰。
没有人会救我们了。
我听了最好笑的笑话,眼泪都笑出来。
我拦住了殿下,带着殿下住到没人的屋子养伤。连日攀爬赶路,殿下的腿伤加重,我们走不了,只能留在那里。
其间我设法见到了我父亲一手举荐的云阳丞霍庆。他告诉我,平木与云阳的往来文书一直持续到了十月廿九日。
最后一封军报于二十九日夜里送达:赤锋军作乱,里应外合,林氏父子俱已投敌,太子于阵前被叛贼绞杀,平木危在旦夕,请遣援兵相救,诛灭叛党!
平木令杨谟亲笔书,盖府衙大印。
飞驰送报的军士一路呼喊,沿途百姓人心惶惶。
倘若平木二十九日前不曾沦陷,为何当日北蛮人可以在平木城外耀武扬威,截杀赤峰求援队伍,而城内却无丝毫动静?
为何连日来定宁被围的消息不曾送出北境,我们派出百余名求援赤锋军士,一个也没到平木吗?
霍庆无话可说,我也无话可说。
那所谓的求援军报已经送往皇城,云阳全城戒严,等候朝廷指令。
他来见我一面,是提着全家的脑袋,只能告诉我这些,做不了太多,他已经对得起我父亲。
他劝我躲起来,但他不知道我还带着殿下。
我没有告诉他,求他送我往南边去。
我让剩下的兄弟分散开藏起来,一个人带着殿下继续南下。
我们带着霍庆让人伪造的文书,一开始还算顺利。但渐渐地开始有人追捕我们,然后是截杀。
我原以为那些人只是要杀我,后来发现,他们有的却是连殿下一起杀。
暗地里有两拨人,来来回回。我带着殿下四处躲避,好几次险些没命。
最终我们活着走到了这里,但我知道自己并不能继续活下去。
我只是在这里等着陛下,我想试着挽回赤锋最后的尊严,至少要说些道理给陛下听一听。
北境大雪之下,埋着的不是叛国通敌的贼子。
我的父亲,我的兄长,他们死在北蛮人长刀之下。北境寒风正盛,他们的尸骨恐怕都无人收殓。他们是战死在镇守的土地上,为国捐躯。
“倘若我一人的鲜血,不足以洗刷三万将士的冤屈。倘若我走后,殿下仍受困于北境的风雪,那我恳请您。”林易低头叩首“转告殿下,我们仍是肝胆相照的袍泽兄弟,只要有一人还活在世上,那便有劳他活得辛苦些。”
林易久久跪伏于地,身后有晨钟轰鸣,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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