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南巡并非小事,又是这等战火纷争的时节。天子身在何处,何处便是一等一的繁华之地,因此姑苏城中,官员个个如履薄冰,商贾们却都赚得盆钵满赢,连黛眉楼的生意也跟着红火了不少。
燕琳琅忙得要命——满城富商权贵之间,只有她的面子好使;皇帝要看歌舞,宫里太监便一趟一趟往黛眉楼跑;就连楼里的姑娘,也为谁去侍奉天子争执不休。
更别说手下欺上瞒下、篡改账本之流,这一桩一桩,都需她亲自过手。
而叶尹自来了姑苏城之后,每日无所事事,只坐在江边发呆。
燕琳琅如今是真顾不上她,却也不愿见她如此荒颓。难得一回,她在楼里查账,见叶尹倚在一边,随手翻看账本,神色怏怏,便道:“正好这几日得空,我手下有些姑娘,想学武的,你教她们一教?”
武道艰险,叶尹自己走进了死路,然而被堵在路上的也不止她一人,让她去教旁人,替人答疑解惑,或许亦能帮她澄明心念。
叶尹道:“论及剑器,谁比得上你?”
燕琳琅一笑道:“要说你不会教,谁信?何况,我忙着呢。”
叶尹便答应了。
这一天,燕琳琅查完了帐,下楼去看时,见叶尹和她手下的十来个歌姬舞娘都站在院子里。黛眉楼自燕琳琅往下,皆以剑器闻名,因此那几个舞娘拿着的都是一双短剑;余下人等皆空着手。
叶尹拿一根晾衣竿,白衣在夕阳里飘拂。
她手里竹竿细长,正蜻蜓点水般刺向某个女子双眼,口中讲道:“……临阵对敌讲求的是致人死地,全身要害需熟记在心,视线必须紧跟对方动作,不可有错乱……”
那姑娘用短剑去拨她的竿,慢了一步,叶尹自己把竿尖抬了起来,一转头,见到燕琳琅,便反手把竹竿插进地里,向众人道:“先这样吧。”
那些站姿各异的姑娘们立刻松懈下来,各个唉声叹气,揉着酸痛的肩膀脊背向同伴抱怨。
燕琳琅在一边看着,好笑道:“是你们自己要学的。”
众女子都有些怕叶尹,对燕琳琅倒是亲近,听她问话,立刻叽叽喳喳地围了上来,一个个地向她诉苦。
“——夫人,您可不知道,叶师父好凶的!”
“是啊夫人,我站桩都站一个时辰了,她还不满意呢。”
“我不小心慢了,身上就被她抽了好几道,您瞧,都肿起来了!”
“……”
燕琳琅被一群莺莺燕燕围着,偷着间隙,十分揶揄促狭地看了叶尹一眼。
叶尹:“……”
她正转身欲走,就听又有姑娘问燕琳琅道:“夫人,我们身为女子,天生力弱,为何还要习武?反正,总也打不过那些男人……”
是分坛里最当红的舞姬,燕琳琅认得出她,便莞尔道:“你嘴上这么说,人还不是站到这里了?”
那舞姬就拉着她的衣角撒娇道:“夫人!”
燕琳琅叹口气,转过脸去,道:“我小时候,武功不好是真会死的。一整个寨子,一大票人呼啦啦过去,谁分得清里面谁是谁?刀剑又不长眼。不过,”她话锋一转,眼波横过众女,落到叶尹身上,“要说怎么练都比不上男子,这里有个人恐怕不能同意。”
——那是曾经天下第一的名号,凌驾于众生之上。
叶尹低声道:“别说了。”
然而黛眉楼的女孩子们都向她看了过来,有胆大的,已经率先帮大家都问出了声:“叶氏镖局我也知道,叶家男子一律习武,女子却没有这个规矩。依你之见,女子天生劣势,若想于武道有所成就,须得付出数倍的努力,究竟值不值得?”
叶尹一怔。
一月之前,池孟横刀自刎时,也曾如此这般,问她值不值得。
池孟希望她能替所有拿刀剑的武人走出一条新路来。
她没做到。她连自己都救不了。
值不值得,叶尹本不想答的,可想起池孟,又看到这群年轻姑娘都希冀地望着她,她沉默片刻,还是反问道:“何为劣势?”
众女立刻你一言我一语,什么“力弱”“身矮”“手短”之类的,都向她扔了过来。
叶尹:“倘若你走在路上,对面贼人手拿三尺长剑,而你手里的剑只有两尺,你岂不是凭空弱了一尺?你不想在兵刃上吃亏,下次带了四尺的长剑去,却见贼人拿着五尺长|枪,你莫非还要以后每日扛着六尺的春秋大刀出门?这么长下去,何时是个头?”
众女皆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一旁的燕琳琅都是若有所思。
有歌姬问:“叶师父,依你之言,武学一道,公平从未真正存在过?”
叶尹:“正是如此。”
众人默然。
有人喃喃地说:“物有不平则鸣,而人与人之间却不平如此。我们辛苦学武,却又是为了什么?”
叶尹低声道:“有人天生肢体残缺,耳聋目盲,亦有人天生高大。有人生来家财万贯,拜得名师,亦有人出身贫苦,连刀剑都买不起。世事从来如此,又……又何必去计较?”
……
入夜,燕琳琅爬上房顶,坐到叶尹身边,叹息道:“你跟别人讲道理,都能讲得很好,可落到自己身上,反而是最看不破的。”
叶尹静静坐着,衣衫飘拂,在夜幕下透出清冽的白。
黛眉楼临河而建,遒劲的飞檐下,两岸灯火粼粼地倒映在河水中,行舟交错而过,船桨划破水面,也划破了四周延绵的笙歌灯火。
燕琳琅忽地道:“项边的建议,你考虑过没有?”
“什么?”
“刺杀皇帝。”
叶尹转头,看到燕琳琅的容貌在姑苏城夜的灯火中映出了一份格外的昳丽。
她垂下眼睑,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项边已经同你说过了,而今火器兴起,乃是因为朝廷和叛军交战。倘若杀了皇帝,又杀了沐王,没有战事,火器从何而来?没有火器,你自可以继续当你的天下第一,什么心魔,什么痴障,全都迎刃而解。”
“没有别的办法了,”燕琳琅望着叶尹,道:“你还想等什么别的办法?”
叶尹错开视线,低声道:“杀了皇帝和沐王,也未必有用。”
燕琳琅当即反问:“倘若有呢?”
叶尹不答,燕琳琅紧紧盯着她,面容焕发出难得的光采,眼睛被夜晚灯火映衬得明亮若星辰,又问叶尹了一遍:“倘若有用呢,你做不做?”
叶尹却似不敢看她,又移开了视线,“就算杀了这二人,令群雄割据,也不过拖延个数十载光景。有仓颉造字,便再也没有人用绳结纪年;有铁器司南,星象就只剩下钦天监的学究会看。而今终于轮到刀剑了,火器将起,这是大势,谁也救不了。”
燕琳琅:“我自然知道,但大势是大势,你是你。”
她深深望着叶尹,忽地嫣然一笑,“一辈子不过百年,你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架空的好处就是可以xjb引用名句:)
咳,小燕其实也很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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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四 不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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