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一片安静,两侧墙壁嵌着精致的挂灯,光色奢华而冰冷。
柏青梣冷冷地皱着眉,神色掠过几分烦躁和不虞。
这层楼被BI包场,宴请的另一方来自西方地下世界,柏青梣布局已久,想通过这次合作查清当年柏青槿的死因。他格外重视今晚的宴会,为此耗尽心力,本就疲惫至极,席上又喝了不少酒。
进程刚刚过半,胃里就闹腾得厉害,他不得不离席吐了一回酒,又服了止疼片,大概能支撑他走完今晚。
但会遇见陆霁,的确是意外。
清早陆霁告诉他,今天是简天昱的生日,会晚一些回家。如果玩得太晚,也有可能不回来,他已经提前做好了第二天的早餐。简天昱和陆霁是一起长大的兄弟,柏青梣当然不会阻止,只是让陆霁晚上安顿下来后,给自己发条消息报平安。
……所以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年轻恋人喝醉了酒,却被另一个人亲昵地抱在怀里。柏青梣本应尽早回到包厢继续宴席,但看见眼前这一幕后,他甚至想丢弃晚宴于不顾,立刻亲自带着陆霁回家。
而搂着陆霁的那人听了他的话,不但没有将人放开,反而挑衅似的笑了一声。
“圈子里都知道,半年前陆就已经分手了吧,”方韶刻意放慢了语速,“您又是他哪位旧情人呢?”
他这句问完,又自顾自露出恍然神色,“哦,您应该就是柏先生吧,唯一一个分手后还纠缠不放的,陆霁怎么甩也甩不掉……就是您吧?”
柏青梣闻言,骤然抬起眼睛。
他刚刚剧烈地吐过酒,又被胃疼折磨了整晚,身上不剩多少力气,看东西都有些发晕。那双秋水眸因此一直微敛着,却在这瞬间全然掀开,凝向方韶的眸光冰冷至极。
像是一方清明剔透的镜。
这样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一切,方韶下意识地低头避开,心底却只有冷笑。
……纠缠不清,明明已经被分手,还好意思称呼前男友为爱人。这就是传闻中的那位柏先生么,在感情上可真是好不掉价。
他侧过头摇了摇陆霁,青年低低吭了一声,还是没有抬起头。方韶暗自道了声可惜,有些话还是让陆霁亲自说才有意思,不过现在让他来说倒也无妨,毕竟当面踩断这位柏先生傲骨的机会,可实在是很难得。
方韶高高地昂起头来,毫不退让地对视过去,他打量着柏青梣的眼睛,果然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秋水瞳。他不知道柏青梣刚刚才吐过酒,看见那双眼尾不知为何泛着红,发尖的水珠划落鬓角,难免对此情景浮想联翩,于是神色更加高高在上。
“您怎么还哭了呢,柏先生。”他笑吟吟地道,“自我介绍一下吧,您也应该听说过。我姓方,方韶,是陆霁现——”
他原本要说自己是陆霁现在喜欢的人,却不想柏青梣看了他一眼,眸间是真实的困惑,然后神色冷漠地将后半句打断:“谁?”
方韶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全身的气势像是突然被这一个字浇灭。
“你不知道我是谁?”他不可置信地问,“我就是方韶,我父亲是方岳言!”
柏青梣的确对方韶这两个字毫无印象,直到对方提起父亲的名字才淡淡道,“原来你就是方家那位刚回国的公子。”
“方家和陆家一向交情不错。”他垂眸睨过来,神色并未因为这个姓氏而有丝毫改变,反而轻轻地冷笑起来:“但这似乎并不能解释,你为什么会产生这种错觉,认为我……必须应该,认识你?”
方韶顿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柏青梣。这个人一直纠缠陆霁不放,难道没听说过最近圈子里的流言?
而柏青梣已经收回目光,没有再在方韶身上停留一分:“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把父亲的名字挂在自己头顶上。”
他走过来,将方韶搂着陆霁的那只手推开。醉昏的青年这会儿才颤了颤睫毛,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正好听见柏青梣讽意深浓的后半句话:“你如果有自知之明,就应该知道,你不但不配被我记住名字……甚至,你连出现在我眼前的资格都没有。”
陆霁摇摇晃晃地落在他怀里,柏青梣微微皱了眉,用了很大力气才将人扶住,指尖修长苍白,捻去青年额角密布的汗意。他低头时正好看见陆霁的眼睛慢慢睁开,醉意朦胧混沌,不禁抿了抿唇,更觉得身后的方韶碍眼,最后两个字冷漠至极,语气毫无起伏:
“滚吧。”
方韶蓦然后退一步,那双眼睛快要瞪出血来。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瞬间被铺天盖地的屈辱淹没。他是方家的独子,什么时候被人这样骂过,这三年来他刻意模仿,屈辱不堪,一颗真心却依旧被陆霁弃若敝履,而罪魁祸首正是面前的人:“柏青梣,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本看不起人?”
他用力大喘了一口气,望着那位先生的目光恶毒至极:“你当自己多高贵呢?缠着人不放的难道不是你?花着钱求前男友复合,你还觉得自己值钱了是吗?你摆这副架子给谁看呢,被踹了还好意思叫别人爱人,我看你才是最下……”
下贱、下流、下三滥,方韶准备了一万句污言秽语要还击。他心满意足地看着柏青梣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那双不染纤尘的秋水眸浮现出迷茫的神色,像是从来没有陷入过这样满地鸡毛的骂战,又高高在上惯了,不曾有人胆敢这样辱骂他,一时间竟然有些怔住了。
“……你在骂谁?”方韶接连又骂了几句,柏青梣才略微回过神,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蓦然掀起滔天的怒火。他遽然抬起眼睛,气得面色雪白,心腔一阵阵猛烈收缩的绞痛,好不容易被止疼药安抚下来的胃也开始躁动,冷汗一瞬间出透了全身。
隐在衬袖里的指尖止不住发颤,他蓦地抬起手来,指着方韶的鼻子,似乎要教教对方该怎么和位尊者说话。刻薄的言辞到了口,却又猛然觉得这幅情景实在太不像话,像是小说桥段里和第三者抢爱人,可这种事情怎么想也不该和他沾边,仿佛在经历一场荒诞不经的梦境。
他咬着牙把手又放下了:“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好好说话,我不介意把你的嘴缝上。”
说完这句,柏青梣一刻也不想再在这里多留,扯过陆霁衣袖就要走。怒意堵滞在胸口,渐渐化为熟悉的不适感,他本就没什么力气,这一扯只让那截衣袖从自己指尖滑走。
陆霁留在了原地。
柏青梣脚步微顿,他慢慢转过头。
“……你先回去吧,”青年声音艰涩,却不敢看年长者的眼睛:“我还有事,要和方韶说。”
额心传来一阵钻心裂痛,尚未休养完全的肺部疼得麻木,柏青梣面色苍白,勉力压抑着胸口的喘息,望着陆霁的眸光再度浮现浅浅的迷茫。他怔忡地看着陆霁,过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开口,说了同样的两个字,却不再有什么威严:“滚吧。”
然后蓦然转过身,一步也不停留,往包厢的方向走回去。
柏青梣有一张刻薄的嘴,或许是长姐溺爱娇纵,或许是天性本就如此。他从未吵输过任何一次架,旁人敬他爱他大多避他锋芒,三十三年……这竟是第一次。
他快步走过拐角,然后伸手用力扣住了墙砖。
胸口仿佛被极寒的冰凌生生洞穿,每一次呼吸都带来陷落深海般死寂的疼痛,肺部越来越难以吸入空气,柏青梣颤抖着抬手用力掩住唇,溢出一连串压抑许久的呛咳。喉间的腥甜清晰可辨,他勉力往下咽,滚烫的血落入胃里,瞬间又烧灼起更加剧烈的痛楚。
不远处挂着一盏壁灯,满眼都是昏黄的光晕破碎。
方韶的恶言相向和刻意挑衅的确可恶,却也不会让柏青梣气到这样失态。
他只是没有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摆在被选择的行列里,不过是爱上一个人……却落得狼狈不堪至此地步。
——
药瓶里的止疼片已经所剩无几,柏青梣就着喉间的血把剩下的全部咽下去,然后支撑起身体,转身回了包厢。
他曾经是极度抗拒滥用止疼药的,作为医生,他最清楚药物依赖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摒弃了很多过去坚持的东西。到最后只剩下这一把孤骨,骄矜挺拔,像是永远不会弯折。
但一切总有穷尽。柏青梣第一次觉得有些疲惫,他回转晚宴时,被胃部绞痛折磨得微微弯了腰。苍白的指尖用力抵在腹间,只留下一痕腕骨在外,他用另一只手举杯,就这样进行完下半场宴席。
冰冷的酒一杯杯喝下去,晚宴的最末尾,柏青梣换了红酒。
血色洇在酒液里,悄无声息。
柏青梣这次来帝都没有携带任何下属,合作项目也主要是想借此追查柏青槿的死。他不愿让身边的人牵连在MSJ相关的事件里,宴席结束后,他独自一人折返回包厢,推开门时膝弯一折。
胃部仿佛被利刃翻搅,他神色痛苦地半跪在地上,艰难咳了几声,呕出一口血。鲜红的血流顺着苍白的指尖滴滴答答落下来,眼前一片昏黑,像是整个世界都蒙入深渊之中。那截细窄的腰身越来越弯、越来越弯,空荡荡的包厢里,他终于按着撕扯不止的腹部,在花纹奢华的地毯上蜷成一团。
他用最后的意识,勉强拨通了120,声音颤抖却冷静,告诉对面自己发生了胃出血,但他有过往疾病,可以用哪种药、不能用哪种药,手术建议什么流程,不适宜什么方案。
负责120接线的医生听得瞠目结舌,克制着问一问对方尊姓大名的**,怕不是在NEJM发表过论文的学界泰斗。
但还不等他问出来,电话对面已经失去声音。
包厢陈设华丽,巨大的水晶吊灯光芒明亮,四面安寂,唯有鲜红的血色缓慢地点染,垂放在地毯的指尖苍□□致,宛若没有生命的艺术品。
和沾染的鲜血一衬,仿佛白雪作骨雕刻而成的红梅。
——
参加生日会的子弟们已经走得干净,只剩下简天昱等在一楼大厅,心想方韶带着陆霁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还没有回来。
他刚准备给方韶打电话,楼梯传来急乱的脚步声,简天昱抬头看过去,立刻惊得站起身来。
是陆霁,那张英俊的脸庞几欲被阴云覆盖,青年很少有将愤怒写在脸上的时候,死死攥着身后方韶的手腕,几乎是将人拖了下来。他用了很大力气,方韶在后面不停挣扎,白皙的手腕被陆霁扼出一段淤青。
“阿霁!怎么了这是?!”简天昱冲过去就要将两个人分开,他第一眼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陆霁那双眼里惯常的笑意不复,取而代之的是战场见血的杀意:“你喝多了,怎么能冲韶韶发脾气……你清醒一点!”
简天昱同样被家里老爷子丢进部队历练过,他去掰陆霁的手,却被发小轻易地挥开。
方韶手腕疼得像是要被生生扣断,眼圈儿也红了,说话也带了哭腔和颤音:“简哥……”
一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回国后端着的架子没了,陆霁咬着牙把人往大厅地上一掼,下意识抬手扣在腰间,却什么也没有摸到,瞬间脸色又沉一层。
简天昱快被他这个动作吓疯了。同样在军校待过,他当然知道陆霁那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他想拔枪。
餐厅一楼众目睽睽,方韶在地上不住地哭,陆霁俯身,他揪着方韶衣领把人生生拽起来。方韶被吓得哭声一停,简天昱想拦人,又知道自己必定打不过真正上过战场的陆霁,只能不住对老板使眼色,尽快把一楼清场。
“你怎么敢的?”他从未听过发小这样冰冷的声音,“你怎么敢这样对他说话?”
方韶抿着唇不停掉眼泪,听见这句陡然哭出声来,听起来委屈极了:“你不是和他分手了吗?!我凭什么不能说!你是不是还喜欢他,你明明就是放不下他……你怎么能为了他打我!”
简天昱愕然抬头,他匆忙扣住陆霁的手:“你们遇见柏先生了?”
陆霁呼吸静了一息,酒意冲在头顶,容色却冷静非常。他闭了闭眼睛,极致的酸楚堵在喉间,然后蓦地笑了出来。
他微微摇晃一下,这瞬间将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考量,全部丢在脑后。醉意将视野切割得斑驳,迷蒙里只看见一双泪水涟涟的秋水眸,他看着觉得恶心,伸手盖住了那双眼睛。
方韶顿时全身僵冷。
“你不配,”陆霁低声说,然后苦涩低凉地笑起来:“我也不配。”
这句话像是什么也没有回答,却又已经回答了一切。
他松开了方韶,又推开了来拦他的简天昱,转身摇摇晃晃地独自离开了饭店。青年看起来醉得很彻底,走得却很快,简天昱匆忙对方韶说自己出去看看,陆霁已经没有了踪迹。他只好无奈折返回来,方韶依旧神色怔忡地坐在地上,眼睛哭得红肿。
这样也不是办法,简天昱不得不帮发小处理残局,伸手把方韶扶了起来。
“……他们其实没有分手,”他像是听见方韶喃喃的低语,“对不对,简哥。”
这三年在国外,他无时无刻不在学习着,怎么去模仿那位先生的一言一行。
明明是求仁得仁,却又恍惚间觉得自己,悲凉至极。
——
陆霁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蜷在BI分公司的门口喷泉旁。
天边朝阳已经升起,陆陆续续有员工往摩天大楼里走,陆霁怔怔地坐在地上,额心一阵宿醉的头痛。
……他怎么会醉倒在这里,青梣没有找他回家吗。
有说法是平日压抑太久的人,醉酒后反应尤其强烈。陆霁无疑是个中代表,喝多了又发疯又断片,酒品恶劣到了极致。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柏青梣非常重视每晚接他回家,否则陆霁真的会自己走到世界任何一个地方。
他捂着额头回想了许久,大脑始终一片空白,一直到身旁的喷泉到了工作时间,水柱冲天而起,落下来时冰冷的雨雾兜头浇了陆霁满脸。青年瞬间浑身湿透,晨风一吹,冻得他抱着自己抖成一团,这才踉跄着站了起来,离喷泉远一些。
他茫然地站在人流越来越多的BI大门前,衬衫**地黏在身上,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过了会儿他才想起来掏出手机,按了半晌也不见亮屏,原来已经没电关机了。
陆霁没办法,只好脏兮兮地转身往BI大楼走,想借个地方充电。
结果在门口就被拦了下来。
这一个月柏青梣在帝都分公司出差,他洁癖严重是出了名的,分公司也因此打起十万分的精神,严厉要求公司卫生。门卫保安怎么也不肯让陆霁进去,见他没有员工证明,又问有没有访客预约,不允许擅自进入。
“我找你们柏先生……”他只好搬出柏青梣的名字,尽管一点儿也不想让柏青梣见到现在的自己,脏成这样实在是碍那位先生的眼:“真的,大哥,你相信我。”
保安不料他语出惊人,短暂的震惊后,立刻毫不留情把他往外赶:“你是不是还没醒酒?”
陆霁实在没了办法,只好最后一搏:“我姓陆,陆霁,你不信去问柏先生的秘书!”
这种遇事不决、报男朋友名字的方法实在很丢人,但也的确很管用,不一会儿顶楼的特助急匆匆跑了下来,亲自把陆霁带了进去。陆霁却怎么也不肯跟着她上楼,执意说自己只想给手机充会电,特助不禁失笑道:“您不用担心,先生今天没来上班,再说先生怎么会觉得您脏呢。”
陆霁愣了一瞬:“他没来上班?出什么事了?”
他顿时更着急,匆忙连上充电线,跺着脚等耗干电量的手机尽快开机。开机键快要被陆霁生生按裂,终于等到屏幕亮起来,接二连三弹出十来个未接来电。
有五六个是简天昱,陆霁来不及搭理,他的目光落在剩下的那一排座机号码上。
很陌生,也很突然。他的手莫名有些发颤,回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被接通,对面是一位声音儒雅的中年男人:“您好,第一医院消化内科。”
——
赶去医院的路上正逢早高峰。
陆霁担心自己酒精没有代谢干净,不敢开车,匆匆叫了辆滴滴。车子堵在内三环一动不动,他老远看见医院的大楼,抓着手机就下了车,一路飞奔过去。
刚刚在电话里,那位医生就对他隐含斥责,却没有交代太多,只让他先尽快来医院。陆霁什么也顾不得了,接连撞开人群往住院部赶,还未干透的衣服又被汗浸了一层。他一头冲进大楼里,电梯还停在高楼层,陆霁纵身翻过楼梯栏杆就往楼上跑。
楼梯往复盘旋,不知何处才是尽头。陆霁低低喘了口气,忽然在这一瞬,想起了昨晚断片时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扣着扶栏的手指猛然收紧。
……青梣。
陆霁捂着眼睛,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再把手移开的时候眼眶通红,下唇咬得血迹斑斑。他一声不响地冲上消化科的住院楼层,拉过一个护士,声音嘶哑地说自己是柏青梣家属,他现在在哪间病房。
大概因为这会儿他看起来实在太狼狈,全无往日陆少的风流倜傥,护士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神色很快带了些鄙夷:“你就是那个打了八次电话都不接的家属吗?”
她上下打量了陆霁一番,眼前的青年典型醉鬼模样,不禁声音轻蔑:“病人昨晚突发胃出血,送过来的时候都休克了,连个帮忙跑手续的人都没有,你知道吗?”
“北边那间普通病房,”说完这句她头也不抬:“床位还是主任帮忙争取的。”
陆霁道谢的声音低得几近不闻,转身踉跄着往护士指的方向走,边走边把自己脏兮兮的外套脱下来,团成一团直接丢进垃圾桶。里面只剩一件短袖,领口也染着水渍,他把衣领滑稽地内翻进去,努力遮掩住污痕。
公立医院的普通病房环境堪忧,一间要住好几个病人,再算上陪床的家属,老远就能听见里面人声嘈杂。陆霁脚步飘忽地往里走,靠北的房间格外潮冷,他走进去就不由打了个冷颤,然后抬头看过去。
他一眼就看见了柏青梣。
因为只有那个人,是孤零零地昏睡在那里。
病房住得很满,每个患者身边都有家属陪着,这会儿正是早餐的时间,扑鼻而来都是甜粥暖汤的香气。床头摆着水果,旁边放着家里带来的用品,唯独角落里柏青梣那张病床,冷冷清清,孑然一身。
他大概是术后昏睡到现在,容颜苍白憔悴,眉间总是萦绕的孤傲骄矜散去了,化为病态的疲惫和虚弱。医院提供的薄被只盖了半身,右手扎着点滴,从床侧无力搭落下来。白皙细长的指骨,像是冰冷的皓雪,指尖微微蜷着,手背冻得透青。
夜尽天明,却没有一个人将那只手掖在被角里。
身后有人问:“您是柏老师的家属吗?”
陆霁应了一声转过身,看向说话那位医生的胸牌,是消化内科的主任。他急忙调整好神色,握住医生的手,开口连连感谢。陈医生笑着摇摇头,远远望了一眼柏青梣,目色叹息:“能在这里遇见柏老师,我也很意外。”
他带着陆霁往自己的办公室走,陆霁闻言不禁惊讶:“您认识青梣吗?”
“学界怎么会有人没听说过Doc.Bai呢。”陈医生拿起桌子上的病历递给陆霁,调侃道:“还是说我认错了人?不过我觉得,能在给120打电话时还自己提出手术方案的,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吧。”
陆霁艰难地牵了牵唇角,心底只有无边无际的苦涩。
自己打120,自己去医院,甚至还自己提方案。如果不是足够强大的人,恐怕也没法负担起这些,可他这瞬间却宁愿柏青梣不要这样无所不能。
他翻看着手里的病历,但并不是很明白这些术语,抬头看向陈医生。
“只是胃出血,出血点不算大,手术后已经止住了。”陈医生说,“找您来,主要是想和您聊一聊,柏老师能否空出时间,住院做下全身检查?”
陆霁犹豫了一下,低声问:“报告有什么问题吗?”
陈医生摇摇头,神色凝重:“只有很初步的检测结果,更深入的话,必须要入院。我怀疑柏老师存在器官衰竭,尤其是心肺功能,柏老师在电话里也强调过,他有很多不能使用的药物。”
“等柏老师醒了,您劝劝他,有时间全面检查一下。他不会对自己的身体情况一无所知,但这样拖延下去只会越来越无可挽回。造成衰竭的病因也很奇怪,我只在毒品重度吸食者的身上见过这种情况……尽早找到病因,才能安排治疗方案。”
陆霁回不过神来,只是立刻下意识道:“不可能,他绝无可能碰过那种东西。”
陈医生神色也有困惑,他看着手里的报告单,但检查内容实在太简单,难以看出别的东西。
“没事的,”他安慰面前神色怔忡的青年:“先回病房吧,柏老师应该已经醒了。”
——
器官衰竭意味着什么。
陆霁死死攥着手里的一沓报告单,像是医院长廊里的游荡孤魂,不知道自己怎么一步步走回了病房。好在医院里这样的人并不罕见,他一路撞人一路道歉,也并没有什么人责怪他。
毕竟青年看起来实在太难过,像是马上就要失去很重要很重要的人,甚至还有人停下来想安慰他。
他对于医学名词完全不了解,但听见衰竭这两个字,就让他想起了江驹臣。
三级心衰,心力衰竭。那时商珒拜访柏公馆求医,神色有多么绝望。见到等待手术的江驹臣时,那位温雅尊贵的家主又已经多么虚弱。
他的青梣,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陆霁快要被那几张薄薄的报告单压垮,他又止不住地回想,这三年来柏青梣的身体的确很糟糕,稍微凉一些的风就能发烧几日,总是缠绵不去的低咳,比旁人远远脆弱的体质。一种濒临失去的恐惧瞬间侵袭了青年,他颤抖着吸了一小口气,在医院走廊飞奔起来。
他恨不得下一秒就看见柏青梣,才能让自己安下心。
然而恐惧却没有在他赶到病房后得到缓解,反而骤然跃至了顶峰。
角落那张床上,已经没有人了。
拔下来的吊针一晃一晃,搭在旁边的风衣也不见了,那是柏青梣带来医院唯一的东西。
陆霁脑子嗡的一声,这一瞬间,名为理智的那根弦绷断了。
他冲出病房,逢人便问对方有没有见过柏青梣,简直像是ICPO执行的搜查课,用了不到半小时将住院大楼翻了个底朝天。这样扰乱秩序的行为无疑会遭到阻止,他躲开围上来的保安,刚要闯进监控室里去翻录像,手机忽然响了。
是陆岱川。
陆霁按掉了。
二十四年,他第一次挂断祖父的电话,毫无迟疑,干净利落。按下拒接键的时候,他撑着监控台整个人晃了晃,看起来像是终于清醒一些,深吸一口气,在巨大的屏幕前坐下来,把监控时间往回调。
他看监控的速度非常快,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没过一会儿又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像是溺水者寻见浮木,转头直奔地下一层。
——
其实柏青梣哪里也没有去。
办理住院手续的窗口挤满了人,他抿着没有血色的唇,勉力靠在一处角落里,苍白的指尖无力搭在胃腹的刀口,眼前一阵一阵发晕。
昨晚的收治太过匆忙,该办的手续都没有完成,他不想再留在医院,早上刚醒过来,就强撑着过来办出院手续。周一早上的医院人流量最大,他尝试着往人群里挤了挤,但刚刚手术完的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很快就被推到一边,根本没办法上前。
向来站在云端的柏先生实在没有经验应付这种场面,尽管他对医院并不陌生,但那时的身份却和现在处于截然的两端。他等了一会就没了耐心,手术刀口更是疼得难忍,想转身先回病房,却根本没有力气站起身来。
人群密集的地方难免空气浑浊,每一次呼吸都带起肺叶熟悉的窒痛,柏青梣捂着唇闷咳了两声,隐约尝到了喉间的血腥气。胃出血已经止住了,只会是旧患严重的肺部又闹腾起来,他闭了会眼睛,抿唇咳着强撑起身,抬手用力扣住墙砖一步步往回走。
哪里有病人夜里刚刚做完手术,清早就孤身出现在这种地方,若是曾经的柏医生遇见这种不要命的患者,少不得要毫不留情将对方训斥一顿。
……然而如今身份对调,他的表现却要更糟糕、更恶劣。
但终究还是强撑太过,他走了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低低喘息,视线里的一切都开始变得破碎,嘈杂的人声也仿佛隔开很远。来往的人群将他撞得踉踉跄跄,右手搭在身前徒劳护着手术刀口。
喉间的咳意怎么压也压不住,他气息虚弱地哑哑咳了两声,然后敛了敛那双雾蒙蒙的秋水眸,松了扣着墙砖的手,毫无声音地脱力滑落下去。
远处好像传来骚乱声,柏青梣的意识不住地往下沉,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像是有人扑跪在他身边,死死攥着他的肩膀,仿佛在穷竭全力抓住什么要消散的东西,那样绝望的嘶哑喊声,不一会儿有湿答答的雨砸在高矜的眉骨。那弯紧闭的眼睫颤动了一下,接二连三的水珠掉下来,顺着苍白的眼睑滑落。
陆霁想,他大概终于能够体会到,曾经的商珒在想什么。
他从监控室赶过来的时间很快,却被窗口附近的重重人流阻隔,很远就看见柏青梣侧靠在墙边,眉眼无力,一声声艰难地咳嗽着。陆霁匆忙大声喊他的名字,那个人却像听不见,单薄的身形晃了晃,然后昏了过去。
……那道身影总是骄矜挺拔,遗世独立,高高地俯瞰着人间悲喜。
但其实,倒下去的时候,梅花坠枝而落,并没有激起任何声音。
陆霁推开人群往里扑过去。
他终于寻见了柏青梣,入目是合拢收在腹间的指尖,徒劳地护着最脆弱的地方。那张几近惨白的面色,唇角却是嫣红的,无端透出几分诡艳和不祥。
起伏低微的胸口,清瘦到了极致的肩,拢在宽大的风衣里,隐忍地轻轻颤抖着。
陆霁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流过泪,这瞬间却怎么也收不住磅礴上涌的情绪,他跪在柏青梣身边声嘶力竭地喊他名字,沉重的水珠砸在脸颊很疼,又成股地汇聚下来,落在他抱在怀里的那人眉眼上。
然后柏青梣醒了。
那双秋水眸微微睁开,但他终究还是太过虚弱了,薄薄的唇动了动,这一句只有气音:
“你哭什么。”
——
方才漫长的忍痛已经耗尽了力气,柏青梣被陆霁扶起来,站稳后刚要迈步,却还是绵软无力地踉了踉。陆霁急忙把人紧紧揽在怀里,跟过来的护士看见,立刻让人去取轮椅。
柏青梣听见那两个字就皱起了眉,声音沙哑地说“不必”,挣扎着又要站起来。
陆霁心口闷疼,怀里的人身上衣物已经湿透了,脸色几近霜白,密密的冷汗布在额头。满身的风华都仿佛被朦胧的湿意抹淡,他分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眉间神色却依旧冷淡又固执。
柏先生高高站在云端时,恰和这样的骄矜相得益彰;可满目伶仃病骨,却还要死死地逞强,教人看了……只余下无边无际的心疼。
助手推来轮椅,停在不远处。陆霁耳旁嗡鸣一声,下意识错步挡在了轮椅前,生怕被柏青梣看见。然后蹲下了身,他刻意将高度放得很低很低,仰头望向柏青梣。
“青梣,”他克制着话音里的酸涩,如往常一般扬起明朗的笑,展开双臂,并不戳破柏青梣的虚弱:“结束了吗,我抱你回去?”
他的神色没有异样,仿佛只是平日恋人的密语,眼睛亮晶晶地企盼着。就像曾经许多个夜晚,柏先生在书房忙碌,陆霁蜷在地毯的软垫上边玩手机边等,见那人忙完了工作,跳起身来拽着先生的手腕:工作结束了吗?我们快回去睡觉吧。
柏青梣望着他,轻轻嗯了一声。
陆霁于是笑着站起身来,他没费多少力气,就轻松地横抱起了无力起身的人。他的动作很小心也很稳,却还是在转身时心头泛起难过,就算自己的身体素质优越……但青梣这么高的身量,怎么会抱起来这样容易。
找人的这段时间里,陆霁已经动用家族势力,用最快速度安排好一间高级病房。接电话的人闻言十分惊讶,这还是陆家的公子第一次为私事开口,但也没有多问,很快就将事情安排妥当。
陆霁向来因为厌恶,刻意不和陆家的权势沾惹一分,这会儿却什么也顾不得了。
他垂下眼睛,低声安慰自己,这样的做法……不能算作是妥协。
疼痛最是消磨气力,怀里的人大概太过疲惫,不一会儿就合了眼睛,气息浅浅地昏睡过去。
陆霁于是将人抱得更稳,他一路走到病房,把人轻轻放在柔软的床褥里。
——
柏青梣睡醒时已经是下午。
他毕竟是出生在商界世家的小公子,锦衣玉食娇养长大,又被姐姐细心爱护着,生活上远比旁人要娇贵得多。手术后在普通病房那一夜并没有休息好,夜里偏凉的气温让他受了寒,房间里时亮时灭的灯更是扰得他频频醒来。
这漫长的一觉睡透,睁开眼时精神比清早好了许多,他垂了垂眼睑,看见身上雪白的被褥,意识到自己还留在医院里,脸色顿时带了几分烦躁不虞。
医院是他停留最多的地方,消毒水和酒精的气味更是萦绕了柏青梣的前半生。但极少有人知道,四年前那件事后,他就变得极度厌恶医院——以病人和患者的身份。
门诊挂水还尚可接受,他整理仪表,看起来比医生还像医生,但对于住院,却从心底排斥至极。
曾经象征身份的白色,此刻却像是无穷无尽的梦魇,逼得他喘不过气。他不敢想象假若余生都要缠绵病榻,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和尊严可言。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他被各式各样的管线环绕,徒劳用仪器吊着性命,他宁愿在走到那一步前,就将一切利落地结束。
尽管,他已经注定会有那一日。
柏青梣轻轻吸了一口气,他原本不是喜欢胡思乱想的人,这会儿困在病房里,他最熟悉也最厌恶的地方,难免变得较往日脆弱。
而陆霁只是去楼下取外卖回来,推开门就见男人已经起了身,没有好好呆在床上,肩上披了一领深黑色的风衣,在病房窗边茕茕孑立。
高级病房的楼层很高,窗子明亮,入目是帝都铺陈而开的万里盛景。柏青梣站在窗前侧首而望,容颜清致,眉骨高矜,背影挺拔而洒落,宛若高台之上俯瞰众生的孤王。
但那张苍白的面庞却少有地带了怔忡,秋水眸默默地注视着下方无边高楼,分明透着萧瑟落寞。
他听见陆霁进来的声音,没有回头,只是声音冷淡的开口:“我要出院。”
陆霁愣住了,他刚刚把打包的热粥放下,不禁愕然抬头,下意识道:“这怎么行?!”
柏青梣半句也不多说,他转过身来,眼底少有的情绪已经掩尽,化为寒冷的霜雪。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多看陆霁一眼,抬步就要离开病房。
“青梣!”陆霁头皮发麻,他匆忙退后几步堵在了门前,神色焦急地仰头:“你要去哪里?你不能再乱跑了,你的身体……”
柏青梣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的话,只有一句,却让青年一瞬间如堕冰窟。
“这么关心前男友,陆少不觉得自己掉价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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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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