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陆霁在车里一直守到傍晚,阴云遮盖了夕阳,过一会儿飘下雪来。

冬季本就白昼变短,这会儿天气又阴,夜色无声侵袭而来。陆霁在外面呆了一天,租来的车制暖和封闭性都不好,冻得他手指发木,忍不住两手拢在一起搓了搓。

他再抬头看向那扇窗,依旧没有亮起灯来。

……是一直在睡觉吗。快到晚饭时间了,柏青梣会吃什么?

即便姚维说先生学会了独居,陆霁也不觉得这个人能在半年时间熟练掌勺。豪门世家精细养出来的小公子,说他不识五谷都是抬举,半年时间能让人学会怎么拿菜刀,就已经是巨大突破。陆霁正忧心忡忡地想着,要不要买份饭放在门口,忽然看见楼门里走出一个人。

他猛然坐起身,紧紧攥着方向盘望过去,竟然是柏青梣。那人裹着黑色呢绒大衣,一身气度卓然,身材清瘦高挑,手里撑着一柄黑色大伞。虽然是病中外出,衣着却仍旧一丝不苟,不见丝毫颓败病气。

只是走得比前几日在晚宴相见时,还要慢一些。走走停停,时不时捂唇咳几声,面色白得和天上的雪没什么分别。

陆霁立刻跳下车,胡乱扯了围巾把自己的脸一遮,快步跟了上去。他根本不知道柏青梣要去哪里,这样大的雪,天色也黑了,凭这人的身体能走到哪里?

他越想越紧张,又不敢离得太近,就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雪越下越大,四面都是白茫茫一片,唯独远处的那人一身黑色,宛如从水墨画里缓步踏出。背影淡漠孤远,远远看去骄矜又清冷,仿佛误入世间的一瓣雪,不会与红尘俗物留下分毫牵绊。

陆霁默默望着,忽然有些恍惚。这样的柏青梣对他而言既陌生又熟悉,三年前他初见先生时,柏青梣似乎就是这样的感觉。从未尝过情是何物,高在云端的人亦不屑去尝,即便察觉陆霁滚烫的心思,也不过凉凉讽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拂袖离开。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让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心里住进一只鹿,可兜兜转转间,一切又像是回归原点。

……是不是在最初的最初,他就不该将那瓣雪贸然拉下神坛。

陆霁魂不守舍地往前走,下雪时总是格外寂静,只有鞋底的咯吱声连绵响起。忽然身边走过一个人,他顿时恢复了警惕性,抬头望过去,是一个中年男人怀里揣着什么东西,和陆霁对视一眼后,匆匆忙忙进了旁边的一家住宅楼。

青年忍不住皱眉,怀疑起这人的身份。可这里毕竟是高级小区,里面住了不少权贵,安保层级是一流的,怎么会混进来鬼鬼祟祟的人。

他本想回头再看一眼,却见前方的柏青梣像是步子一顿,大概是呛了口冷风,微微弯身咳了起来,而且越咳越厉害,抬手扶了扶旁边的树干。陆霁哪还顾得及刚才的中年人,心惊肉跳地盯着人,生怕先生咳得没力气,跌倒在雪里。

好在柏青梣只是身形晃了晃,勉力撑着旁边的树稳住了,手上却抖得举不动伞,只能将伞杆倾斜下来靠在肩头。伞面是黑色绸布纺织,柏先生用的伞也是华贵的,纹绣精致的大伞盖住了先生半边身形,也一并盖住了陆霁的目光。

他出了小区,远远能看见灯火通明的BI总部大楼,陆霁本以为这人要去公司,柏青梣却转去了相反的方向。陆霁越来越不解,街上的行人比小区里要多很多,他紧紧跟着先生的脚步,尽头又转了一个弯,入目是一个24h便利店。

是要买东西吗?

柏青梣站在门口收了伞,皱着眉望了里面一会,今天店里像是办促销活动,摩肩接踵、拥挤至极。先生向来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但现在他身边没有柏家的下人照顾,姚维又说他学会了独居,想必不止一次自己处理过这种场面……

陆霁是这样想的,却见那位先生站在门口的路灯下,冷着眸撑着伞,一副要等到里面没人再进去的样子。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陆霁起初哭笑不得,心想果然还是那位柏先生,可转眼又开始担心起来,这人清早还病得醒不过来,这会儿就冒着雪在外面站着……他的身体怎么吃得消。他站在柏青梣身后的第四盏路灯处,不禁在心里祈祷,希望先生这半年能够学会妥协。

祈祷的结果却是,刚过了不到十分钟,他就眼睁睁看着柏青梣蹙紧了眉,骨节分明的手在胃部按了按,疼得侧头闭了闭眼睛。路灯的暖黄光芒被大伞遮尽,落在先生脸上只剩下一片一片斑驳的暗影,却也足够看清额角流淌而下的冷汗,薄唇紧抿,勉力靠过身后的路灯。

陆霁忍不住上前,走过一盏灯、两盏灯,距离柏青梣还有最后一盏路灯的时候,他蓦然顿住了脚步,胡乱扯过围巾把自己兜头盖了个严实,这才迈了最后一步。

他这半年在ICPO刚学会半吊子德语,担心被柏青梣认出来,就把自己伪装成外国友人,闷声闷气地问您需不需要帮助。

离近了他才发现先生疼得发颤,或许是因为晚上没吃饭,又呛了冷风,胃里不知有多疼,脸色更是白得心惊,虚弱的样子像是一碰就碎。柏青梣听见陆霁的声音抬起头,眸色迷蒙地望了青年一会儿,却又像是因为低血糖什么也没看清,半晌才点了点头。

他移开紧紧按着胃部的手,眼眉不由折得更深,抿着唇从大衣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又打开钱包,从里面取出一沓百元钞票。

陆霁震惊地望着他,然后听见先生用远比他地道的德语说,请他帮忙去超市里买这种糖,店里有多少,他买多少。

现在陆霁已经可以认定,姚维那句先生学会独居就是个骗局。他稀里糊涂地拿着钱和糖纸进了便利店,走到糖果区,低头打开被叠得整齐的糖纸,准备看看这款颇得柏先生钟爱的糖果是何方神圣。

……然后他愣住了。

只是一款平平无奇的奶糖,但陆霁很熟悉。

是那天在帝都,柏青梣犯了低血糖,陆霁摸了块订婚宴的喜糖递给他。他不知道先生竟然留下了糖纸,还叠得这样板正,包装向里、铂纸在外,然后在病痛难忍的时候,一个人强撑着去雪里买糖。

眼眶忽然传来湿润的感觉,陆霁下意识抬手,然后眼泪就像开闸一样流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这一张糖纸窥得真相,柏青梣是不是并没有生他的气、更不是真心想和他分手……如果半年前自己没有一走了之,再哀求哀求先生,是不是还能有留下来的机会。可为什么柏青梣看起来总是那样决绝,丝毫余地都不留下,可如果真的厌烦他到一眼都不想见,这张糖纸又是怎么回事?

陆霁胡乱擦了擦眼泪,他的动作同样小心,没让泪水在糖纸染上一滴。

惦记着柏青梣还在外面等,陆霁收起了思绪,急匆匆地先买糖。他当然不会跟着先生一起做傻事,将便利店的糖果全部买下,倒不是担心柏青梣给的钱不够,买得太多,那位先生怎么拎得动。陆霁买了一斤称重,数量已经不可小视,急匆匆地结了账,然后拿着找零的钱快步出了门。

雪像是更大了。

柏青梣依旧靠在路灯旁,腰身微微弯下来,按在胃部的手越发用力,疼得有些站不稳。陆霁在店里买了一罐热牛奶,拉开易拉罐匆忙递过去,想着让这人暖暖胃也是好的。可他接连唤了几声,都没能得来先生半句回应,恐怕是贫血导致的头晕耳鸣,陆霁只好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这一推的确将人推醒了,却也犯了这人的忌讳,那双秋水眸凌厉地抬起来,侧身避开旁人的碰触。陆霁的手僵硬地停在那里,他给自己也留了一颗奶糖,这会儿下意识地攥紧,忽然又没了勇气开口询问糖纸的事。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操起那口半吊子德语,把买到的糖和剩下的钱递了过去。糖的价格并不贵,余下了很多零钱和那沓红票在一起,柏青梣垂眸道了句谢谢,将零钱和一张百元钞票递给陆霁。

陆霁急忙摇头摆手,说这些报酬未免太多,然后看见先生疲惫地笑了笑,说,如果不是你的帮助,我大概还会站在这里等很久。

这句说完,柏青梣提着袋子站起身,按在胃部的手放下来,又恢复了往日身形挺拔的样子,撑着伞转身离开。白色的雪片有几许飘落在他的手背,久久也没有化去,他从陆霁的身边走过,熟悉的乌木香气钻进鼻端,转眼消弭在冷冽的冬风里。

陆霁用力吸了吸鼻子,他忍不住转过身:“先生,您为什么……要买这么多这种糖?”

那道背影却连停顿都没有,像是根本没有听见,走进了浩荡的风雪里。

一盏灯。

陆霁怔怔地望着,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追过去。他犯下的错误,连他自己都没能宽恕自己,即便柏青梣依旧心软肯爱他,可破镜重圆终究留下裂隙。他到底还要不要去打扰那位先生,他的爱对柏青梣而言,究竟是良药还是深渊。

两盏灯。

他渴盼先生的爱就像鱼和水,可经历了那么多,他也应该为年长者打算,不能再放任自己的贪婪。

三盏灯。

青年用力握了握指尖,他刚刚转过身——

前方的人群突然传来骚动。

这里是市中心,不远处是高楼林立的金融圈,柏青梣将公寓买在这里,就是为了往来公司方便一些。大概因为周末的缘故,今天的街道比往日要热闹,先生的背影刚刚消失在人群里,四面陡然传来惊呼声。

陆霁猛然转过头,人群正好在这刻纷纷惊慌散开,眼前的景象毫无遮拦落在眼底,他的瞳孔瞬间缩成一点:“青梣!”

是那个在小区里偶遇的中年人,举着一把刀,满眼疯狂恨意扑过来。

人行道上只剩先生伶仃站在灯下,已然避之不及,刀尖被白雪映得格外亮。

“吸血资本家,”那人咬牙切齿,手上用了十成力道扎过来,柏青梣下意识抬手去挡,刀锋擦过他的衣袖划过去,下一瞬肩膀传来剧烈的痛楚:“给我去死!”

刀刃破开血肉,一寸寸地扎进去,柏青梣疼得摇晃一下,踉跄着磕撞在身后的路灯上。眼前骤然一黑,他还是勉力扣住了男人持刀的那只手,死死咬牙阻挡着刀锋将伤口扎得更深。可他哪里有力气,这一点儿力道根本阻拦不了分毫,眼见越扎越深,那人还在怨毒咒骂着什么,柏青梣茫然地睁着眼睛,他一个字也听不清。

只是疼。很疼,锋利的刃寸寸割开肌肉神经,疼痛一瞬间侵袭了大脑。

很快连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他紧攥着刀柄的手一松,刀尖瞬间又扎深了一寸。鲜血顺着伤口汩汩流下来,柏青梣额心一阵昏沉,迷迷糊糊地想,没事,这里不是要害,他还不能……不能,死在这里。

是阿尧那家子公司被裁的员工吧。他揽下了大面积裁员的全部责任,那些人冲着他发泄怨恨,也是理所应当。

是理所应当吗。

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伤口被刀锋割开的痛感却变得分外清晰。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个呼吸、又或许已经一个小时,刀锋切入血肉的速度忽然停下来,紧接着凶器被用力拔了出来。

柏青梣侧了侧耳,抬手按住肩膀,顺着路灯慢慢跌坐了下去。

陆霁翻腕将刀掣在手里,青年英挺的眉眼这瞬噙满滔天杀意,他反手扼住那人的喉,一招就卸了对方臂膀。

一声惨嚎响彻而起,然后又是令人牙酸的骨裂响,另一边胳膊也被陆霁轻而易举地扣碎了。

……沾着血的刀锋逼过来,照着柏青梣被伤到的位置,青年面无表情,将男人生生钉在了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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