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

陆霁不止一次回想,当年他和柏青梣初见的场景。

那天大雪纷飞,是柏青梣的三十岁生日,陆霁代表陆家前来参加生日宴。宴会办得盛大,不负柏家如今在商界的地位,厅堂金碧辉煌,陆霁那会儿和顾尧关系很不错,两个年轻人凑在一起聊天,多半是顾尧长篇大论地吐槽自己的小舅,白眼要翻到天上去。

陆霁边喝酒边附和,见顾尧实在忿忿,开玩笑说了句,不然我帮你出口气?顾尧听完立刻眼睛一亮,挨近过来小声说,其实……其实也不用干别的,我就想看他脸上出现点儿别的表情,天天高高在上什么也不屑和别人说的样子,真是太可气了。陆霁心想我还以为你们之间多大仇多大怨,这出气方法怕不是闹着玩呢,他刚想到此处,宴会厅忽然安静下来。

这是柏青梣继承BI后的第一个生日宴,开席时当然要率先发言,陆霁随着满堂宾客抬起头,然后看见了缓步登台的人。一身奢华的定制礼服,接过旁边递来的话筒,眉骨高矜微微一扬,开口音色清冷如玉碎。

全身上下毫无半分商界人惯常的虚伪作派,作为生日宴的主角,甚至不见半分笑色。明明身处衣香鬓影的歌舞场中,人间中最为世俗做作的所在,周身冷意却丝毫未被侵染。像是高崖的雪,不食烟火的神明,矜贵淡漠,高高在上,这满堂金玉再华贵再耀眼,皆在这瞬堕为了一文不值的尘埃。

陆霁猛然握紧了酒杯。

他突兀地站起身来,吓了旁边顾尧一大跳。陆霁一无所觉,他拨开人群往前去,走到最前面时,柏青梣刚刚结束发言走下台。这位坐掌商界半壁江山的先生,却像是过生日还带着病,短短几句话额头就见了汗,脚步落下台阶时也有几分艰难和不稳。台下的助理想过去扶,却被先生抬手拒绝,按着右胸口喘息一会,强撑着勉力要站稳。

陆霁把酒杯一撂,走过去扶住了先生的手腕。柏青梣皱眉,并无领情的意思,他向来不喜欢旁人碰他,回身就要将手抽回来。一切都发生在瞬息间,陆霁不退反进,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他反手扣住那段腕骨,低头端详过去,一颗如血的朱砂痣映入眼帘。

他抿了抿唇,指腹胆大包天地摩挲过去。

柏青梣蓦然睁大了秋水眸,不可置信地转过头。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对视,陆霁二十二岁,却已经学透了圆滑世故、长袖善舞,从未有这样冒犯无礼的时刻;而那年柏青梣刚刚三十岁,距离他逃脱MSJ才过去半年有余,孔雀将他的身体伤得千疮百孔,却连半刻休养都不曾,就接过了BI的偌大家业。

陆霁永远记得三年前的这一幕。

因为这是他心动的最开始,他不顾一切追逐至今的理由。

……他爱上的那道身影,怎么可能做出为了谋权暗害长姊的事来。

曾经陆霁是这样坚信着的,可一千多个日夜相处下来,这样的坚定又是在哪一刻、因为哪件事动摇而崩塌,他已经完全忘却了。

他如今,只觉得自己被欺骗。

——

柏青梣食指指节抵着额角,一页页翻过商珒的检查报告。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一直劳心商珒的情况,过年时本就没有好透的身体终于拖垮,接连发了几天高烧。他不能耽搁在G市太久,稍微好转些就强撑着去了办公室,却还是刚看几页就犯起头疼,指尖点在纸页上,紧蹙了眉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

他微微合眼,缓过一阵晕眩,睁眼就看见陆霁站在眼前。

胸口剧烈地起伏,眼睛发红,攥在身侧的手压着颤,死死望着办公桌后的人。柏青梣怔了怔,放下抵在额心的指尖,皱眉问:“怎么了?”

他初还以为是商珒出了事,抿唇将桌上的文件夹一拢,拿起旁边的听诊器站起身来。头部宛如针刺细密的疼这瞬骤然一烈,像是有刀斧劈凿而过,眼前立时发黑发沉,先生踉跄一步,后腰不着痕迹抵了抵桌沿,才勉强稳住身形。

“初一那天,你其实已经和顾尧承认了,柏夫人的死和你有关,是不是?”

柏青梣没能听清,耳边传来的声音像是隔过雾,他侧了侧头,低声问:“……你说什么。”

陆霁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满腔心乱,一遍遍告诉自己,起码要从柏青梣口中听到一句是与否。他沉默着拿出手机,屏幕按亮,正好停留在血检报告的页面,重重放在桌面上。

柏青梣垂眸看过去,蓦然一怔,扶在桌沿的指尖下意识蜷起。他怔忡地望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检查报告,脸色瞬间煞白下去,身形明显摇晃一下,抬手用力扣在了右胸口。

报告字数不多,他却许久都没有抬起头,那双秋水眸从未有如此失神的时刻,苍白的唇微动,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那些最为不堪的回忆,最绝望的痛楚,深深掩埋的孤坟,在看见这张报告时尽数翻覆而起。仿佛那些黑暗和摧心从未离开,他望着那纸报告还没能回过神,生理反应已经率先出现。冷汗顷刻出透满身,指尖压抑不住痛苦的颤抖,胸口的痛楚最为难忍,就像孔雀毒发时的场景俱现。

他从未对旁人提起过MSJ发生的事情,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冷若坚冰的柏先生其实心里有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心理学上名为创伤后应激障碍。

陆霁更不会知道,他只看见眼前的先生显露出从未有过的脆弱和彷徨,盯着那张报告半晌回不过来神,多半是未曾想到这桩秘密会突然败露。细密的汗意顺着削尖的下颔淌下来,勉力靠在桌边的身形强忍颤抖,像是用尽力气才挣扎着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茫然无措地下意识望向不远处的年轻爱人。

陆霁对上他的眼神,心口陡然一撞。

这些年来,他什么时候见过这般模样的柏青梣,像是原本不可一世的凤鸟被漆黑的铁链缚住翅膀,在无形的重压下没什么力气地挣扎,却连一声鸣叫都发不出来。那双总是明彻的秋水眸被绝望充斥,怔忡地凝望着陆霁,宛如冻湖湖面起了一层薄薄的湿雾。

……是怕事情败露后,再也做不成柏先生,自此一无所有吗。

陆霁捻了捻指尖,他咬着唇避开那双眼,将最初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所以那天,你才向顾尧承认,他母亲是你害死的,对吗。”

“我知道你这样的性格,不可能认下没犯过的罪。这些年他怎么闹腾你都纵着他,果然还是因为,你真的做出了那样的事。”

空气静得发沉,只有柏青梣急乱的喘息声。陆霁说完这两句,他终究还是没有再向下说,抬起头等着柏青梣的回应。

“……青梣。”等了许久,还是没能得到半句回音,陆霁沉默一会,伸手拿回了手机:“我不是要揭发什么,也不是要做什么。但你应该给我一个答案,这些年,我不想让自己爱错人。”

他从下决心来见柏青梣起,一直都表现得极为冷静,却还是在说到最后一句时,带了些微无助颤音。陆霁抿了抿唇,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站在原地,依旧在等那个人的答案。

等到最后,心尖的温度寸寸凉下去,愤怒、心疼、难过,一点一点褪为冷嘲和漠然。他低低笑了一声,再次按亮了电话,声音淡淡地说,“是啊,柏先生的确没什么和我交代实情的必要,您瞒了这么久……”

“——交代。”

耳旁响起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用了很大力气才维持着平稳,陆霁转过头,看见柏青梣闭了闭眼,攥在右胸口的指节极为用力,隐隐泛了白。柏青梣深深呼吸,仿佛在和什么不可见的东西对抗,才让眸光聚焦些微,一字一顿地问:“你以为我,做了什么?”

陆霁闻言怔了怔,显然没想到眼前的人迟疑这么久,非但不承认,甚至还反问过来。怒意铺天盖地回旋而来,他不信柏青梣不知道他在问什么,这样的欲盖弥彰只让他觉得自己更加被欺骗,声调陡然一高:“什么叫做我以为?”

“四年前中了孔雀的瘾,至今都和MSJ有联系,柏夫人死得不明不白……这么明显的逻辑链,你当我什么也看不出吗?”

他语调逐渐悲凉下去,闭了闭眼睛,低声开口,“我只是没想到,原本以为最清高的人就是你,这些年我也一直觉得。顾尧从前和我说的时候,旁人和我讲那些流言的时候,我懂你……我也信你。”

谁想你竟然才是天底下最疯的一个。

陆霁在心底默默说出这一句,别过头,再无半分遮掩,声音静得发空:“MSJ许给你多大利益,竟然能让你为了夺权狠心谋害亲姐姐,你就非要我将这些点破,你就非要——”

他蜷在身侧的手指颤了又颤。这一瞬间几乎想要嘶吼流泪。

这所谓的真相于他自己而言,又何尝不是某种信仰的崩塌。

眼角泛起湿气,陆霁在这时忽然明白了顾尧的滔天恨意从何而来。怎能不恨、如何不恨,曾经以为撑起天穹的长青柏,从头到尾却不过是场骗局。恨他心狠,恨他辜负,恨他予人信仰又亲手打破,还莫不如从未出现……

“我要你信了?”柏青梣挣扎着侧过头,蓦然将陆霁的话打断:“我要你懂了?”

陆霁声音一停,他几近茫然地眨了眨眼,像是不明白这几个字的意思。

先前一直凝落在青年身上的目光移开了,先生满身汗意,压着细颤,眼见着几乎站不住。他俯身用小臂勉强撑在桌面,喘过一口气来,再开口的每个字都浸着森然的冷:“我自清高我的,与你何干?”

他轻轻笑,秋水眸弯出惯常的刻薄弧度,撑在桌沿的手却颤得愈烈。

“——你是爱错了人。”

这句话落,陆霁身上一颤,柏青梣扶着桌沿慢慢站直,他弯着眼睛低笑出声,苍白的面庞带出几分生气,不知哪来的毅力,退后一步松开撑在桌子的手。他一贯是冷淡的,从未这样无羁地笑过,满眼嘲意,像是听见世上最可笑的笑话,笑了一会咳出几声,指尖捻过唇侧,将几滴鲜红不着痕迹捻得干净。

笑容转眼敛尽,他终于又一次抬头看向陆霁,矜贵的五官冷漠如常,平复了气息慢慢开口:“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了,”柏青梣淡淡道,“陆霁,你还记不记得,上一次你也是在研发所质问我,为了商珒质问我。你说人命在我眼里不值钱,我治商珒,是为了留你在我身边当狗。”

陆霁怔住,他没想到柏青梣会突然提起一年前的事情,而那件事也的确是他误会了人。心头突然涌起不安,他哑着声音急急辩解,“那次是你一直没解释,这次……这次我先来问你的解释……”

柏青梣直视着陆霁的眼睛:“心里早已认定的答案,我还解释什么?”

他的目光冷淡到近乎漠然,看着近在咫尺的年轻爱人,眸底的水汽尽褪,只余下无边际的嘲弄和决绝。明明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失去支撑的身体眼见摇摇欲坠,他紧咬着唇身形挺拔地站着,半晌才松开带着血痕的薄唇,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接着说啊,”先生轻声道,“陆霁,你还想到了什么?说给我听。”

高悬多年的剑终于在今日坠下,从未低头的凤鸟鸟颈应声而断,这场错早在很久就埋下了因,任是再怎么甜言蜜语粉砌太平都无济于事。一千余个日夜相守,却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渐行渐远,又或是因为起初爱上的便只是一道朦胧虚影,注定要在镌刻骨血的不信任中彻底破碎。

他曾一次次逼问这不信任是从何而来,也曾用尽力气妄想修补弥合,然而真正到了剑堕之时,柏青梣却没有感到疼痛。尘埃落定的刹那,他竟有种早该如此的解脱,疲惫至极的灵魂只剩下心火焚尽的一抔灰,愤怒和悲哀都提不起精神。

……更是撑不起那纸糊的体面,早已破败不堪的风度。

柏青梣别过头:“好在我既不在意你信不信,也不在意你懂不懂。至于你爱不爱……我更是毫不关心。”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最后几个字,说完就踉跄着弓下了身,眼见鲜红的血色从唇齿间溢出来,洒在洁白的衬袖衣摆,像是一簇一簇艳丽的花。陆霁耳旁猛然一声嗡鸣,几乎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他慌忙扑过来把发软的人接在怀里,触手可及满是冷汗。

那段从不见弯折的秀丽腰骨轻轻颤着,像是长在树顶的一片叶被冬风摧残凋零,怀里的人无力伏在肩头,血流丝丝缕缕淌进陆霁的衣领里。

陆霁颤抖着手去摸,他不止一次杀过人,却第一次觉得血的温度这样灼人。

他几乎顷刻间慌了神,直愣愣地看着指尖的血,下意识将方才先生的话当气话,任凭怀中的人无力挣扎也没有松下一毫:“我们不说这件事了……不说了、不说了,青……”

柏青梣忽然呛咳起来,他呕血不止,连带着喘息也变得格外急促艰难,指尖死死扣在胸口的位置,满身颤抖和冷汗。陆霁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病症也来的莫名,那双秋水眸涣散着,仿佛沉湎噩梦难脱,又兀自咬牙强撑着,逼出一线清明,下颔无力扬了扬。

陆霁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竟然是身后办公室的门,瞬间周身冰寒。

“陆霁,我们已经,分手了。”

柏青梣一字字说得极慢,带着怎么也压不住的颤抖,他勉力将每个字音都咬得分明,微闭了眼,刀刀如凌迟,“我并无留前男友,在身边当狗的雅兴……陆先生,可别会错了意。”

陆霁浑身僵冷,他下意识摇头,却阻不住更多薄凉的话语在耳旁响起。

“现在从我这里滚出去。”

“——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连着高烧好几天……今天终于精神了一点呜呜呜呜 (挣扎爬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3章 第 53 章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