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 63 章

“你也出去。”

诊所设置的休息室环境舒适,陆霁随Ellis一路来到这里,Cheney散退了其他人,又准备好糕点热茶。正想上前和Ellis解释有关股权的事情,便被老师赶了出去。

他极少见过Ellis如此沉冷的样子,心中愈加困惑,离开房间时轻轻带上门,自己守在外面。

Ellis每个月会有固定两天出诊,按理说今天并不是预定的日期,他却执意要来诊所。至于那份股权转让协议,已经过去一年有余,这个名叫陆霁的年轻人早不来晚不来,偏赶今天来。

Cheney神色忧虑,望了紧闭的房门一眼,无声叹了口气。

——

休息室隔音很好,房门关拢后,四面只剩下令人心慌的静。

桌上摆着的茶点无人去碰,陆霁知道自己应该做先开口的那个,可真到了这一刻,复杂纷乱的情绪堵在喉间,像是奔涌咆哮的暗流,用尽力气才能维持得住表面平静。

商珒的话依旧停留在耳畔,他不敢抬头,怕对上Eliis的眼睛。

Cheney离开后,老先生眼里的寒意也不再掩饰,冷冷地盯着对面的青年。然后讽笑一声,抬指叩了叩桌面:“如果我没老糊涂的话,在我的印象里,你应该已经和我的学生分开了。”

“我还没去找你算账,你倒敢自己找上来,”将青年惶然颤抖的样子尽收眼底,Ellis神色不见丝毫松动,反而愈来愈冷,“你想知道什么?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所以也只给你一次机会。”

陆霁抿了抿唇,放在膝上的手微微发抖。

他原本来这里,是想打听五年前柏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曾经真相近在枕侧,他听信流言,不愿查证一分;这半年在地下世界,他用尽手段,却得不到半点头绪。唯一知晓真相的只有江驹臣,可当他去询问时,那位家主却只是轻笑,不肯透露丝毫。

那双姣丽的眼眸不带丁点儿暖意,宛如一层碎冰浮在湖光之上,刺得人痛彻骨髓,仿佛在无声的质问:

有些东西,触手可及时不知珍惜,就不要去彷徨后悔。

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现在再去追寻真相还有什么意义?

可他还是想知道,发疯一样想知道。眼前这位老者是最后的机会,可如果他只有一次资格提问——

“您能告诉我,”陆霁只停顿了一个呼吸,就抬起头来:“青梣还有多久时间吗?”

商珒寥寥四字,像是重重一记钟响,让他不再有丝毫别的念头。

来不及了。

他怎么忘了,现在的自己哪还有时间去想别的事情。别说只有一次机会提问,如果说他现在的生命只有一个意义,他也会毫不犹豫说出答案。

陆霁看着对面的老先生,声音冷静至极:“我知道想完全治好他,必须找到孔雀的完整配方。我正在想办法,但即便最快也需要半年的时间,我想问您……在您看来,我还来得及吗?”

Ellis顿时皱紧了眉,盯着陆霁的眼神更添了几分不善:“你这是什么意思?”

“您……”陆霁神色愕然,“您不知道吗?”

“不就是五年前那档子事!”老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差点儿掀翻了手边茶杯,颤颤巍巍地扶住,抬眼没好气道,“换作别人不好说,我的学生我还能救不回来?就算不能长命百岁,只要肺部的毒素别复发,老头子我总不至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陆霁垂头默然。

Ellis气了一半,见他不说话的样子,心头陡然一沉。

“什么意思,”

老先生眸色发颤,苍老的身形摇摇欲坠:“已经复发了么,……不,你实话告诉我,他现在复发过几次了?”

“我知道的有两次,”陆霁低声说,“这半年的情况不清楚,但应该不太好。”

Ellis愣在那里,听不明白似的,怔怔地看着陆霁,像是因为一句话苍老了几十岁。

房间一片安静,只有老人忽然急促的喘息声。他年过八十,即便身体尚且康健,也禁不得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几乎坐不太住。

陆霁慌得站起来,刚要去喊Cheney进来,手腕蓦地被Ellis用力攥住。

这双手握了五十年的手术刀,即便皮肤年迈皱褶,仍不见半点薄茧,依旧稳健有力。有多少病人曾经将它紧紧拢在怀里,俯身虔诚地一吻,感谢它与天搏命、创造奇迹;可现在它却像紧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扣着陆霁腕脉,颤抖得像是一片秋叶。

“这才五年,之前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复发两次……”

Ellis低声喃喃,他从医半个世纪,眼前见过多少生死,现在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猛然想起什么,他倏地抬起头,紧紧盯着身旁的青年,目光仿佛冰棱利刃,直直捅向额心:

“你告诉我,是不是两年前江家的手术后,青梣的身体就不太好了?他当时非要去做这台手术,是不是因为你?”

很少有人知道,Ellis年轻时性情极为桀骜,孤高不愿低头,为此和知己搭档误会长达数十年。如今从医半生,年岁又大了,脾气变得平和许多,即便是常年跟在身边的学生,也不曾见过他这般咄咄逼人的模样。

陆霁闭了闭眼,无声跪下来。

Ellis浑身发颤,勉强抓过桌上的茶杯,用力掀砸在陆霁身上:“果然是你——”

“你不知道这种强度的手术会累垮他吗?两针没有稀释过的孔雀纯品,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我好不容易把我的学生从地狱拽回来,就是为了让你任性糟蹋的吗?!”

陆霁没有躲,滚烫的水顺着发梢淅淅沥沥淌下来,玻璃杯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裂响声。耳畔因为剧烈的怆然而嗡鸣不止,他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抬起头,不允许自己有丝毫逃避的侥幸。

这是他犯下的错,做下的果。他当然应该承受Ellis的怒火,当然要面对他的罪。陆霁无比清楚地明白这一点,可当他真的抬头时,像是电流重重劈过脊梁,他僵在那里。

他看见了老先生眼角一点晶莹的薄光。

那双眼里并不剩多少怒意,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悲恸哀惧。不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也不是鸿儒硕学的老教授,Ellis凝视着陆霁,许久垂眸悲哀地笑了笑。

“我这半生,只有这一次私心,却还是没能如愿。”

陆霁神色怔然,垂在身前的双手紧紧交握起来,汗意不知何时浸透了全身。

仿佛冥冥中的预感。

他像是知道自己即将会听到什么,又像是一无所知。

耳边响起Ellis疲惫至极的声音。

“当时江家遍寻名医,最后托多方关系,找到我这里。”

“那时江驹臣只剩下不到三个月时间,已达心衰四级,只能采用我开创的置换手术法。但即便如此,手术难度也极高,如果是我年轻时,还能有成功的把握。但我现在已经是个老头子,拿刀的手早就不稳了。”

“他家的小姑娘哭着求我,希望能让我的学生试一试。但以这台手术的精度,即便是Cheney主刀,在我看来成功率也几乎为零。唯独只有青梣,他还年轻,在我所有的学生中,他或许还不是成就最高的那个,但单论天资无人能及,这些年又得我偏爱最多。”

“要想完全复刻我的手术方法……只有他能做到。”

Ellis语速很慢,这句说完,沉默良久。

他26岁那年第一次站在手术台,五十多年的时间,完成将近十万台心脏开胸手术。这样恐怖的手术量和成功率,没有任何人能与之相比。但即便如此,医心的恻隐从未有过半分改变,季绾的哭声痛彻心扉,他又何尝不为之心颤。

为医慈悲无量,本不该有任何私心,对每一个病人都理当全力以赴,毫无保留。

老先生深深叹了口气,像是一言之间耗尽了所有精神,他闭了闭眼:“但我却对那个小姑娘说,没有希望了。”

“想必你已经明白了。我欺骗了她,更是剥夺了江驹臣活下来的唯一可能。这是作为医生最恶劣的私心,但我实在舍不得……我舍不得青梣再受苦,让他拖着伤透的身体去医治别人。”

陆霁脸色苍白,脑中疼痛欲裂,叠不出一个完整的念头。

“我嘱咐青梣许多次,别去接这台手术。可他最后还是不顾我的意思,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是为了他的私心。”

“那时你们还是恋人。”Ellis抬头看向他,声音很轻:“孩子,告诉我,那时你待他,为什么没有私心?”

像是两年前那个早春的春风穿堂而来,凛冽如刀,顷刻在心上穿出淋漓血洞。

风声盘绕不去,呜呜咽咽凄凄哀哀,不知是哭还是笑。

尖利怆然的回音,无端听出三分怪诞。

“我的私心……我那时的,私心,”陆霁发不出声音,终于逼出伶仃字句,艰涩不堪,宛如沥过鲜血。他尝到口腔里的血腥气,每吐出一个字都格外疼痛:“是我……自己。”

柏青梣会接下手术,是因为他被商珒劫持。

可最荒诞的是,那场劫持,从头到尾都是陆霁自己配合。他担心柏青梣不爱他,故意用这样的方式去验证。

他猜疑揣测,事事逃避,不肯交付信任半分,又何尝不是为他自己,怕背叛、怕受伤,从未考虑过爱人的感受。

从头到尾,他究竟是作为爱人去并肩,还是仅仅出于最原始的趋光性,下意识追逐高贵的灵魂?

答案已经再明显不过。

他什么也看不见,是因为从最开始就搞错了爱的方式。

是因为被偏爱得有恃无恐,才会予取予求。

愈是索取,愈是认为对方无所不能。

便真的把先生当作神明。

——凡人只需仰赖神明垂怜,又怎会将私心予之。

心脏的痛楚越来越明晰,几乎要将整个人从中撕裂。陆霁俯身死死按住胸口,徒劳地张大嘴,却像是在剧烈的疼痛之下忘记呼吸。

那片遮挡住眼睛的叶子,直到这一刻才算是彻底被移开。

而他就像是一条搁浅在滩、赤条条暴晒在烈阳下的鱼,顷刻之间,骨肉炙灼成灰。剧痛彻骨,却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

Ellis静静看着地上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聚了一滩水痕。而陆霁像是一无所察,过了许久许久,才艰难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水色拭下去,通红的一双眼眶,望向自己。

拂雾林之微风,饮澈池之灵泉。

然鹿性胆尤怯,水中见月则奔。

若这就是点睛明目的代价。

他宁愿在最初的时候,就不要让自己的学生与之相遇。

这章卡的要命呜呜呜呜呜 终于憋出来了!!捉急到简直想把这章跳过先写后面……等以后有灵感了再回来改一改,已经完全被掏空qwq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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