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霁只得答应下来。
一半是心知肚明自己拦不住,柏青梣执意提前出院,完全是为了顾尧;另一半则全然是因为私心,既然柏青梣一定会去,他当然不容许照顾对方的是其他人。
可这事儿怎么也不可能瞒住,要是被Ellis知道,老先生本就看自己不顺眼……
“先去洗澡,”陆霁脑子里还在天人交战,柏青梣已经当他应了,屈指叩了叩桌面:“把衣服换了,还有头发,吹干。如果你是打算发高烧,用体温蒸干的话,我当然没有意见。”
陆霁怔愣地抬起头,正好望见柏青梣,对方明显眉间神色不虞:“还看什么?收拾好自己再进来,别脏了我的地毯。”
这些话柏青梣大概早就想说,却被连番打岔,语气不由带了些不耐烦。陆霁诺诺应着,慌乱地往后退,左脚绊到右脚,差点儿撞到门框。柏青梣看得无语,低下头接着翻黎钧带来的文件,不再搭理他了。
陆霁依言去洗澡,他在外面淋了一夜雪,早就里外冻透,热水一浇,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在氤氲的热气里缓了许久,侵透骨缝间的寒意这才逐渐融去,伸手掬了一捧水,发了会呆,然后闭上眼,扑在冰凉的脸颊上。
他打了好几层泡沫,认真吹了头发,裹着浴巾出来,这才想到自己根本没有更换的衣服。
自从夏天得知孔雀后,陆霁一直在外周折奔波,几乎没有停下来的时候。ICPO的宿舍空置半年有余,他在江驹臣的住处寄放了一只行李箱,里面东西很少,大多是“陆霁”这个名字下的身份证件,以及零星几样私人物品。
他在国外没有家,回国同样是无家可归。
帝都的陆家早已不是他的家,柏青梣曾经给过他一个归处,又被他亲手推开。
漂零太久,他已经习惯做一个浪子,风餐露宿是平常,冷雨浇头是平常。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报应,当年是他自己认定了这辈子无处为家,一叶障目、自欺欺人,却不知自己早就身在屋檐下。
……都是他活该。
陆霁回头看了眼刚换下来的衣服,抿了抿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次回国太急,落地就遭遇生日会枪击案,什么也没来得及准备。他陪护柏青梣的时候住在医院,帝都陆家更是一趟没回过。
何况那个家,就快被他自己亲手覆灭了。
现在去买新的肯定来不及,他又早已没了去年冬天时,向柏青梣撒娇借衣服的勇气。
他站在自己曾经的“家”里,感到手足无措。
陆霁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拿起电话,给柏青梣发了条讯息。对方回复得很快,语气淡淡的,让他去衣帽间最里侧,那里应该有顾尧的衣服。
瀛庭的衣帽间非常大,满满当当都是柏青梣的衣服和饰品,摆在一排排漆成白色的柜子上,各式西装和常服堆叠整齐。两个人在瀛庭同居的时候,因为没有常驻的佣人,陆霁自觉承担起整理衣帽间的工作,哪怕时隔数久,他也依然对这里了如指掌。
外面都是柏青梣的衣物,不知不觉间,陆霁走到深处。
他抬头看向四周,却在下一个瞬间怔住了。
——曾经他用来放衣服的柜子,竟然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那些衣服没有被丢掉,连位置都不曾变过,整整齐齐安放着,隔着一层玻璃,看起来依旧整洁如新。
陆霁怔怔地站着,他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衣柜,垂在身侧的指尖颤抖、痉挛。他的大脑空白,耳旁阵阵嗡鸣,是情绪剧烈起伏下,血液倒灌的声音。
他至今还记得在瀛庭停留的最后一天。
争吵,无理取闹,然后摔门而去,夜不归宿。
那时陆霁并不知道,这一离开,意味着彻底的失去。
他在会所躲了两天,一如往常被柏青梣找过来,塞进车里,把他带回市中心公馆老宅。他没回来的这两天,柏青梣已经搬好了家,但因为时间仓促,只带了常用的东西,不合季节的衣物仍然放在瀛庭。
搬家的决定太过突然,那时陆霁也不知道,这是柏青梣无声的退让。年轻恋人贪玩不回家,年长者就想办法让家离他近一些,仿佛只要缩短回家的距离,就能让恋人的心安定下来。
甚至他的退让不止于此。
早在帝都夏天那次分手后,这些衣服就该被丢掉,但是年长者没有。那颗高矜的心始终对恋人留有余地,而这余地,暴露在陆霁心中那些阴暗的揣疑面前时,又尽数变为了荒谬的笑话。
至于现在,那些衣服还有幸停留在柏先生的衣帽间,多半只是因为柏青梣遗忘了它们的存在。
大半年的分别,陆霁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想念柏青梣。他想知道那位先生过得开不开心,想知道他的身体怎么样,偶尔也会忍不住想,在柏先生日理万机的间隙,会不会有哪怕一念之间……不经意地想起自己。
生气也好,失望也好,厌恶也好,他原本也只配这些。
可他最害怕的,是被对方遗忘。
他本没有资格走进年长者的心里,数不清多少因果堆积,才创造这一线侥幸。奇迹只有一次,垂怜只有一次,缘分也同样只有一次。
是他不知珍惜。
像不洁的烟尘,像杂色的羽毛,他被拂去,连着那条本就不该存在的因果线,轻飘飘的斩断。上天不会施下第二次垂怜,从今往后,再也不会留下丝毫的可能。
柏青梣坐在桌边撑着头,都有些昏昏欲睡了,陆霁才迟迟归来。
他循声转头,把人上下打量了遍,对方果然依言收拾好了自己,大衣笔挺,较先前落汤鸡的形象顺眼很多。但他身上的衣服明显并不是顾尧的,那双鹿眸泛着异样的红,也不太像是浴室热气熏的。
柏青梣皱了皱眉,他一贯通透,这些异样瞒不过他,但这会儿也没什么心思追问:“走吧。”
他合拢了手边文件,扶着桌沿站起身。却不想眼前陡然黑沉,身形一阵摇晃。好在陆霁急忙过来,一只手托住他的腰,才不至于站不住倒下去。
“青梣,”青年紧张地问,“你还好吗?”
柏青梣摇摇头,他本就伤重未愈,又高烧了一夜,这会儿还是太过勉强了。他靠在陆霁怀里缓了会,额心依旧沉得厉害,便也没有睁眼:“没事。”
他哑声咳了咳,按着胸口,扶着陆霁的手臂借力,刚要迈步,腰间力道一重,被身后的青年打横抱起来,低声道:“我来。”
他皱了皱眉,还未及开口,又听陆霁道:“姚哥说这半年你身体不好,他经常把你抱上楼……你现在把我当助理就好了,要不就当个不会说话的手杖。”
柏青梣听得好笑,轻嗤了一声:“这就是陆少说的,一个顶十个?”
陆霁用力抿了下唇,意思是自己目前是手杖状态,开启静音模式。
——
顾尧没有洗脱嫌疑,仍然处于监视调查阶段,又因为身体未愈,被关押在医院中,不许任何人探视。打在肋下的那一枪位置极险,若不是当时柏青梣及时止血,甚至要在鬼门关前走上一遭。
他从昏迷中清醒的时间比柏青梣要早,几乎每一天都要接受讯问。他独自一人被关押,无人探视、无人交流,深陷在各方势力博弈的核心。每次被带出去讯问时,他都能看见意想不到的大人物,目光悠长地看着他。
本该和枪击案毫无关联,却纷纷出现在这里。
他们的目的很明确,绝不是为了证明顾尧的清白,反而很明显,是要借着这次风波,剥下柏家一层皮。
最易攻克的突破口,就是顾尧。
顾尧本以为这半年管理BI,已经见惯了权力倾轧,然而和现在一比,却无异于小巫见大巫。所有的恶意和筹谋扑面而来,他像是漩涡深处的一片叶子,几乎毫无抗争能力。无法分辨敌人和朋友,善意和恶意,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紧紧封闭起来,不敢流露出丝毫的情绪,苦苦坚持着。
他像是第一次窥见那些暗处的魑魅魍魉。
然而更令他担心的是柏青梣,和几乎从未出现的柏家,放任自己在这里承受一切。
这些势力胆敢这样狂妄,实在太过反常。柏家当家人尚在,柏家也依旧是白道商界独一无二的存在,那些人却敢肆无忌惮。柏家两代家主,姐弟二人都是出了名的护短,他们就不怕惹怒这庞大的家族,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么?
……除非。
除非,他们认定了柏家活不过这一遭,抑或是,柏家家主已然自身难保。
他的小舅舅。
顾尧打了个寒噤,倏地止住自己的念头。
他被独自隔离调查,对外界情况一无所知。多半是有人刻意授意,要以此攻破他的心理防线,丧失理智判断,从而任人摆弄。他昏迷前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酒会的枪声,再之后的画面都是朦胧,铺天盖地的血、低弱不闻的细语、绝望的呼声,不知谁的一声叹息。
拼凑出的事实太令人胆战心惊。
他宁愿相信柏青梣是生了气不想再管他,也不愿去想那或许更贴近真相、更锥心的另一个可能。
走廊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病房房门被打开。
顾尧没有抬头,无非是每天例行的讯问,冰冷的板凳、紧扣的手铐、穷极各种技巧的逼问……他不想睁开眼,像是这样就能逃避。然而没过一会儿,那人走到病床前,每日听惯的声音少了得意洋洋,反而压着未知的恼火,听起来极为不甘。
“顾少,醒醒吧,有人申请探望,正在外面等你。”
短短滴剧情章!铺垫完毕,终于可以开足马力准备下章发大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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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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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 8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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