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歌离开河西州的时候很匆忙,不过他处理得很干净,他带着莲花白连夜出城北上,前往辰月故土的上林城,上林是辰月旧都,五年前辰月国破,王城中血流成海,从此被称作万里丝路第一城的上林城衰落,由胤朝派军队接管,自此凋敝至极,南城一带全是目不暇接的窝棚,里面挤满了西洲诸国之乱的难民,有西域各国的遗民也有河西洲沧州一带的汉民,混乱不堪,偏远的河西州跟这里比起来都算是秩序井然了。
谢行歌很了解上林城,即使他的眼睛已经恶化到只能看到微弱的光源也足够他在上林城中还算容易的找到了落脚之处,一处沙土的小楼,辰月典型的样式,小楼的主人死于五年前的辰月国战,将军一去不回,这里自然也被人遗忘了,小楼为什么没有被人占走?因为这里闹鬼。
市井传言不可考据,但是搬进去的几户人家先后都离奇死亡,几次之后这里就彻底荒废了,谢行歌看了看庭院里的井还算是干净,他撒了些药粉,就他和莲花白也不必收拾得太干净,有一间屋子清理出来就是了。他眼睛不方便但是这些年也都是这么过来的,他适应得很好。
谢行歌无视了地板和案几上疑似血迹的黑痕,擦擦洗洗之后摸索着点上了油灯,晚饭是去集市买的,是辰月人喜欢的馕和软酪,莲花白吃得小狗脸都绿的,委委屈屈的哼哼唧唧,谢行歌挼了一把狗头跟莲花白道歉:“今日去晚了,明日给你带生骨肉来。”
第二日一早,小楼附近都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主要是想知道这人在这鬼宅里住了一晚怎么还没死呢,谢行歌无奈,应付完这些人之后还是挂出了江湖郎中的布幡,不过辰月人好巫,对医者郎中并不相信,何况这为谢大夫一看就是中原来的,他们更相信祭司的法力和蛇神的庇佑。所以谢行歌的生意并不好,一连好几天都没什么人,不过谢行歌也并不在意。
没有生意的时候他就抱着莲花白坐在二楼的露台上,听上林城中人来人往的声音,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困了就抱着狗睡一觉,醒了就带着狗一起去集市上买些吃食,还有十日就是辰月的燃灯节,上林城中的衰败颓唐之气因为节日也冲淡了不少。
谢行歌按照辰月旧俗买了很多过节的东西,还饶有兴致地买了很多灯笼,他的眼睛只能微弱的看见这些亮晶晶的东西了,所以他喜欢。可是一进院子就莲花白就顿时呲着牙,浑身的毛毛都要炸起来了。
夜风一吹,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谢行歌捂住莲花白的狗嘴,心想这破楼还真闹鬼么?
“嘘。”
些许的声响从二楼传来,谢行歌抱着莲花白,手里拿了竹竿,一步步地摸上楼梯,不过却大失所望,不是什么吃人的恶鬼,而是一个受伤的人:“啧......”
谢行歌在那个人身上摸了个遍,摸到满手的血,估摸了一下这个出血量,很客观的来说以他的医术这种程度的刀伤,这种程度的出血量他治不了。
所以谢行歌就心安理得的收回手,准备让这个人等死了,等他死了他会好好地把这个人埋了的,却不想他的衣摆被人死死地拽住,气若游丝的声音嘶哑异常:“救我。”
谢行歌拒绝了:“大哥,你的伤太重,治不了等死吧。上林城里没有能救你的大夫。”
来人差点一口老血闷在嗓子里,抓着谢行歌衣摆的手却没有丝毫的放松:“医者仁心,你不是大夫么?”
谢行歌歪着头,想了想:“算是吧,可是我没学过医术啊,赤脚大夫来的,你的伤很重,治死了怎么办?”
来人无语,从怀里掏出一锭金来,重重地扔在地上:“那算我命不好,倒霉,遇到你了。”
莲花白一看见那一锭金就走不动道了,像个小炮弹一般两眼放光地冲了出去,然后屁颠屁颠的叼了回来,那小尾巴甩的都快冒火星子了。
于是,谢行歌看在钱的份上,允了。
“来,财神爷,我先给你扎几针,止血。”
财神爷的声音又虚了几分:“快着点!”
“得嘞!”
谢行歌给财神爷扎了好几针,还好他手上的感觉不错,没给人扎歪了,搭了个脉算是平稳了不少,至少现在看着有救了。取了油灯,拿了药箱,他就准备去解财神爷的腰带,却又被拦住:“我自己来。”
“您随意。”谢行歌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听着声响这财神爷衣衫里是配了软甲的,只是还受了这么重的伤那就说明冲突一定非同小可。
“收留你该不会给我带来什么杀身之祸吧?”
“庸医一个,能跟我一块儿死了是你三生有幸。”财神爷冷冷地看了谢行歌一眼:“可以上药了。”
谢行歌看这财神爷这么不会说话,冷哼一声上药的时候几乎是下死手了,拿着药瓶都咵咵咵地往伤口上倒,完事再用纱布一缠,就生死由命了。财神爷是一声不吭,看得谢行歌啧啧称奇:“骨头还挺硬的么?”
“庸医,你也不希望我死在你这阁楼上,然后我的仇家来找你这个我生前遇到的最后一个人吧。”
谢行歌暗骂了一声就骂骂咧咧地收拾东西准备眼不见为净了:“得嘞,财神爷,您歇着,药明日我再来换。”
“拿着银子去找走商买些贵重的金创药来,庸医你把你那加起来都没有一两银子的白药粉收起来,这种东西还不配用在我身上。”
谢行歌看不见都能想象到眼前这个人吊着个眉眼颐指气使的样子,不过呢看在钱的份上,谢行歌忍了,那可是一锭金啊......够他卖大半辈子的膏药了。
不过好在得益于财神爷慷慨,第二日的早膳丰盛了许多,连莲花白的碗里都摆上了新鲜的牛腿肉。
谢行歌难得一个人点了十八个菜,正在大快朵颐之时二楼终于又有了些动静,财神爷捂着胸口小心地下楼,蹭到早膳边,吸了吸鼻子:“这些东西也能吃?”
“上林城不复当年了。”谢行歌好心地给财神爷拉了凳子,还拍了拍:“财神爷赏个脸,多吃点东西,你的伤好得比较快。”
财神爷骄矜得很,勉为其难地坐下来,只是也不知道财神爷这张嘴到底是怎么长的,十八个盘子没一个满意的,挑三拣四到简直令人发指,谢行歌摸过他的那身皮肉,财神爷确实身娇肉贵,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精心养起来的公子,所以挑三拣四也不是这么不可原谅。
财神爷随便动了几筷子就饱了,又摸出一锭金子,谢行歌听到一声脆响不知道这小财神又要作什么妖了:“爷,你要是再不吃,等会儿就都归莲花白了。”
“嗯,饱了。”财神爷撂下筷子,擦了擦嘴:“庸医,我的伤还没好,追杀我的人还在外头,五十两黄金,你让我在这休养些日子。”
谢行歌冷笑一声不置可否:“咋地,五十两黄金就想让我给你卖命啊?财神爷我看呢您这身份非同凡响,我要是把你卖了,人家可未必只给我五十两黄金吧?”
“行,给多少你定。但是你手无缚鸡之力,我就算身负重伤杀你也不费吹灰之力。庸医,别作死。”财神爷老神在在的,一点也不把谢行歌的威胁放在眼里,从容道:“对了你叫什么?”
这副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样子就是极其讨人厌,谢行歌真想一包蒙汗药下去把这人做了算了,可是他在上林城中还有要是不好节外生枝,只能先忍了这口气,喝了一口汤他才顺气了几分。
“鄙人不才姓谢,江湖郎中一个,名字不足挂齿。”
财神爷点点头,算是知道了:“姓谢,听着倒像是个贵气的,怎么你混成这个样子。”
谢行歌无语:“天下谢氏也非尽出清河,再说了,纵然旧时权柄滔天,不仍然有家破人亡满门皆灭之事?不知这位爷怎么称呼,若是要隐藏踪迹你总该给我一个身份吧?”
“我是你表兄,从沧州来,做生意欠了银子,被人追了债,放贷的打手打上门来,我挨了打受了伤,不得已投奔你这个破落郎中,我姓兰,单名一个溪字。”
“兰......溪.......?”一个不知真假的名字,谢行歌却愣住了,他不着痕迹地掩去表情上的异样,他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本以为可以一生深埋于心底,却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纠缠,不过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想那些陈年旧事了,既然这个叫兰溪便叫兰溪吧,又有什么所谓呢:“行,兰兄,您要的上好的金创药已经买来了,我给您换药。”
兰溪好奇:“你的眼睛没问题么?”
谢行歌解释道:“虽然看不真切但是我毕竟是个郎中,靠手艺吃饭,这点把握都没有,恐怕真要饿死了。”
兰溪的神情很沉很沉,他盯着谢行歌指尖的薄茧,目光深沉,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谢行歌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蒙着白纱的脸,他伸出了手,但是却又像不敢触碰什么一般黯然收回。
莲花白一边在啃肉骨头,一边歪着脑袋好奇地盯着兰溪,但是这一切谢行歌却浑然不觉。
他鼻翼间的呼吸很轻,清浅地拂过兰溪的肩头,他几次想要伸手却只敢轻轻感受谢行歌的发丝摇曳着划过他的指尖,谢行歌闻着感觉血腥味淡了不少,看来这位财神爷恢复得不错。
“你的眼睛是天生的么?我认识很多名医,要不要我推荐你去看看?”
谢行歌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我觉得现在这样刚刚好,世上之事繁多,我看不过眼又无力更改之事更多,我现在这样多好,看见的事情少了,自己乐得轻松自在。人生短短几十载,自己自在随心最好。”
“那你现在自在么?随心么?”
“人生在世哪有真正的自在随心?”谢行歌反问道:“不过现在的生活我很满意,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有太阳晒着,有风吹着,有酒喝着,这样的日子我神仙也不换。”
兰溪轻嗤一声:“胸无大志。”
谢行歌也赞同兰溪的评价,也许是很多年前他这个人实在是太有大志了,因为他一念之差,有太多人妄送了性命,他是个两手鲜血淋漓的人,现在倒不觉得胸无大志这个评价有什么不好了。
“换好了,这是北凉军刀的刀痕,你招惹北凉人了?偷人东西了?布防图还是别的?”
兰溪挑唇一笑,拧住谢行歌的下巴语气轻佻:“谢大夫,行事规矩,做事谨慎,不该打听的事别瞎问,这是给你的忠告,不然你真的得死了。”
谢行歌白纱下的眉眼弯起,颇为不怕死的开口,每一句都在刺激兰溪原本就紧绷的神经:“昨夜是兰兄自己不请自来,进了我家的门求我救的你,虽然说医者仁心,但是对你这种背后深不可测,一看就会给我添麻烦的人,我也不介意真的送你上路,我死了你的毒怎么办呢?兰大公子,我昨夜给你上的万一不是什么伤药呢?”
“你就非要在这个时候跟我逞口舌之快么?”兰溪的手一路往下,扣住谢行歌的脖子,如素玉一般的颜色,好像他稍微一使劲就能折断了:“行了,谢大夫,你大体上还是个良善之人,良善之人舍不得我这样的无辜之人枉死。”
兰溪的语气很熟稔,在无辜之人这四个字上更是有些微妙诡异的停顿,谢行歌眉峰微蹙,就像被雷劈了一般推开他的手:“兰大公子既然身负重责,那我不问就是。不过也希望你不要连累我,你孑然一身生死不论我可还是有莲花白要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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