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将军派人叫我回家,就是怕妙霰发现我在外面的宅子,我和将军已有了私下的秘密联系,对于真正的主人来说,是件吃里扒外的事,所以不能让她知道。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让小仆传话,秘密终究隐瞒不了多久……我心里想着“走一步看一步”,愈发觉得自己像个瞒着家里卿子在外偷吃的妻主,飞快收拾好自己赶至将军府,去了妙霰院中,她像个怀疑妻主在外偷吃的卿子一样瞪着我。
“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怎么自我回来,你就不见人影呢?”
“你拍拍屁股回家了,难道后丘不需人陪?”我理所当然道,“他第一次来冯台,人生地不熟的,我能不陪着他?你这里有什么事非我做不可了?”
“我是让你陪他,但你白天陪就罢了,怎么整夜都不回家?”妙霰埋怨道,“就算有别的安排,至少捎个口信告诉我一声,我还当你遇到了麻烦呢。”
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床头吵架床尾合,我和妙霰的关系大抵如此。提款条带来的纷争已经被她忘却,小家伙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我问她找我回来做什么,她抬眼向四周望了望,见贺四儿从屋里走出,才压低声音对我道:“陪我去趟龙府。”
“啊……”我试探问道,“你决定要娶他了?还是决定跟他好聚好散?”
妙霰张口还没说话,贺四儿又进来了,捧着一束花问要不要插在窗前的瓶子里。看得出来,妙霰回家令他格外开心,屋里屋外地忙前忙后,原本素净的脸皮也上了妆色。妙霰只道下午要去拜访几位老师,待贺四儿走后,才小声对我道:“其实我还没决定好呢。”
我莫名其妙:“那你去做什么?”
“想问问你的想法,这样,我先给你看个东西吧。”
她神秘兮兮地掀开头枕边的小盒,这里一般都放着以备不时之需的小手帕、小香囊、嗓子药之类,而她竟从中拽出个一拃长的东西,还用锦缎裹着,好似心虚的贼,让我帮忙遮掩。
我就凑近了挡着,见此物露出的一角像个竹筒做的工艺品。
“这是什么?”
妙霰又把锦缎剥掉一点:“嘘,你自己看……”
“就露这么一点,我怎么看清?”
妙霰支吾道:“……给你看就只能一点,不能全看的。”
“那你直接告诉我是什么吧。”
“哎呀,我怎么好说呢……”
看也不行,说也不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告诉我还不行。妙霰的表情一看就是憋了一肚子话不吐不快,但她指望我自己懂,我怎么可能懂呢?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我直接劈手夺来,她倒也没拦,将锦缎彻底剥离,露出一截似竹似玉的萧管,对光一看,确定是玉,难得雕工和纹理如此自然。但再好看也不过是个工艺品,妙霰紧张什么?
她将脸埋在手心,羞惭得不像话,我心里突然转了个从未想过的主意,再回头看那件“工艺品”,立即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了……
没有生命的箫管仿佛变得滚烫,马上要在掌心弹跳而出。
“谁送你的呀?”我道,“……龙文贲?”
“是张处麒……据说我回来前的一个月他来找过我,送来一些礼物,其中就有这个。”她抬头看我,“人家的私物,你不要直接就手拿着,既知道是什么,还是赶紧还了我吧。”
我递还给她之前,用拇指和中指丈量了一下玉箫的始末,被她瞧见,竖着眉毛怒道:“你怎么还比划啊!是你的人吗,你就比划?”
我笑了:“这张处麒在想什么啊?陪着龙文贲看灯又拜神,极尽开导,反过来送你‘势雕’。”
妙霰再次喝我:“不许你说那两个字!”
——
2.
在这个女子拥有择偶权的国度,适龄男子若想把自己嫁出去,可要费好大一番心机。自古便有以“势雕”赠人的风俗,对自己的身体十分自信的小郎,会依尺寸雕镂工艺品赠给心上人,企图获得青睐。
有那种家大业大的女子,家中娶来数个夫郎,势雕也会琳琅满目地摆满一排,访客看到此景,自是一番啧啧称奇。
从前势雕爱用木材,家中没有积蓄的,就用发带裁剪,随着兴国玉石大量南下,玉料价格低廉,做玉势雕的也骤然增多。
张处麒虽是武德侯之子,背地里竟如此大胆,肯将此物赠予妙霰“验身”。我光是想想就觉得好笑,怪不得妙霰一副想要显摆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模样。
但这是张处麒的心意,她做什么去找龙文贲呢?
我道:“你想接受张处麒,所以找龙文贲退婚?”
妙霰摇头:“不是。”
“那就是要拒绝张处麒了?”我道,“去龙府说明心意,让龙文贲别嫁她人,嫁给你?”
妙霰又支吾道:“不是。”
我完全糊涂了。那是什么呀?
“可久,我问你一个问题,很严肃的问题,你一定要认真回答。”
我便点头,听她的下文。
“我若两个都要,又如何呢?”
我眼睛瞪得牛大,心里的疑惑脱口而出:“啥?”
“我从小就觉得和麒哥哥有缘分,后来也确实证明就是有缘,我不想拒绝他的示好。”妙霰道,“至于龙文贲,我也舍不得他和我陪伴多年的情谊,看他对我情深如许,又怎忍心让他改嫁他人?两人本来就是朋友,若是今后还是一起做朋友,一个桌上吃饭,一个院里生活……”
一个被窝里睡觉?
她想什么呢!
“你姓妙,你可不姓魏啊……”我道,“凭什么武德侯家的男儿和龙行史家的男儿都许给你?妙将军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妙霰道:“是啊,所以我这几天都在琢磨,如何能有两全其美之法。”
这是能琢磨出来的事儿吗?我都被她的天马行空气笑了:“来,你跟我说说,琢磨出什么结果了。”
“我知道,以我母亲的实力,此事有难度,但如果龙文贲一心就要嫁给我,不惜以身相许、以命相搏,我又能承诺对他格外好,不辜负他待我的真心,龙行史能说什么呢?”
我琢磨着话外的意思:“你是说,张处麒用娶的,龙文贲用……贴的?”
她的眼睛闪烁着狼的贼光:“有何不可呢?”
没何不可,就是缺德。
“你要真有这想法,千万别跟将军说。”我只能这样提醒。
将军和我都以为她有心承担责任,才决定回家,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若将军知道她的鬼心眼,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宅子兴许要被收回去了。
——
3.
即使万般不情愿,事还是要陪她做,谁让我是护卫呢?
我们换好衣服去往龙府,以拜访龙文贲为由进了门。龙文贲见了她自是意外而感慨,差点当场失态哭出来,我等在外头,不知她们说了什么话,只知道妙霰待到天快黑才出门。龙文贲依依不舍地送她走,两人眼睛红彤彤的,在门口踌躇半天,谁也不忍分别。
妙霰的劝说工作显然卓有成效,龙文贲的目光恢复了缱绻,脸上也重新挂了笑意。
“妹妹路上小心,”他道,“我会等着你的,等你再来找我。”
这孩子啊,多少年了也没个进步,又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妙霰回去的路上几乎连蹦带跳,自古以来就有个困扰人们的问题,在难以两全时,到底选择爱自己的,还是自己所爱。妙霰将之一举解决了——以前她全不要,现在她全要。我发现她在琢磨做坏事的时候从来不嫌麻烦。
“在家里待得无聊,好怀念我们四处玩耍的日子啊。”她突然道,“咱们去找后丘吧!你把他安顿在哪里啦?”
我生怕她查出我的私宅,谎称他在附近游玩,现在不便寻找。妙霰这才偃旗息鼓,决定回家,还催促我尽快找个时间把她和后丘凑到一处,她要做东请后丘吃饭。
我恨不得马上从她这里回去,吃后丘计划的那顿丰盛的晚餐,但妙霰不给我机会,她说我们也好久没一起吃饭了,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走,只能在她院里住下。我拒绝多了,她又要疑神疑鬼,只好暂时应下。
还没到院门口,就听见一阵隐约的争吵,玉姑姑和大小仆从全都站在院子里向屋内张望,似乎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妙霰问怎么了,把大家吓得一同垂头,只有玉姑姑为难地回答道:“是贺四儿和新来的宝柳公子吵起来啦。”
“贺四儿?”妙霰意外道,“和宝柳?”
多新鲜呢,贺四儿一日里说的话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宝柳满口“姐姐”“哥哥”,见了谁都甜甜打招呼。这俩人怎么吵起来的?
我见妙霰匆匆进屋,连忙尾随她去看热闹,一进门的满目狼藉让我们两个愣在原地,地上全是碎瓷片,似乎靠墙那面放瓷瓶的架子被晃倒了,屋里像被强盗洗劫过。
转过屏风,来到内室门口,我们看见了两个人影。衣衫不整的宝柳蹲在墙角,紧紧捂着脑袋,贺四儿则在一步之外叉腰大骂:“你摆出可怜巴巴的样子给谁看!”
那一瞬间我以为贺四儿被“乌鸦嘴”附体了。这还是那个斯斯文文、安安静静的贺四儿吗?他双眸冒火,目眦尽裂,我连忙去墙角护着宝柳,妙霰则拽住贺四儿。我扯着腿脚发软的宝柳起来,这一扯不打紧,宝柳的衣服并没系好,站起来时几乎让我看去一半。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两条胳膊满是青紫遍布的伤,身上也好不到哪去。贺四儿见了更骂:“那些东西都是怎么来的,你给我老老实实讲清楚!”又对妙霰道,“这个宝柳才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落难公子!就是野伎郎,光‘春疤’就点了三个,其他的……我都说不出口!”
原来是这个缘故。
为宝柳疗伤时,我和妙霰轮流帮过忙,早看过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他脐下确实有几个圆疤,妙霰还问过我那是什么,我大略讲了讲,当然了,宝柳也没隐瞒过往——他曾亲口向妙霰承认自己早就不干净了。
“我当是什么事,”妙霰道,“宝柳吃过很多苦,也遇到不少坏人欺负他,既然来到我这里,就都是一家人,你不要排挤他。”
“小姐知道?”贺四儿意外道,“为何知道还留着他?如此不堪之人,怎就突然入得你的眼了!”
我见贺四儿有点失态,生怕事情闹出院子,就拦着贺四儿让他冷静一下,妙霰莫名其妙被数落一通,脾气也上来了,道:“我留不留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干系,宝柳是我的朋友,你凭什么给他气受!”
贺四儿的脸憋得通红,在两人彻底吵起来前,我扳着贺四儿的肩膀将他带离此地,又吩咐两个小仆进去收拾满地狼藉。还没将贺四儿送进房间,他突然就哭了,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我见状连忙道:“宝柳在小姐眼里就是个效力的小奴,她不曾有过非分之想,为何要介意他干净不干净?你想多啦。”
贺四儿道:“可他不是这么说的!他问我如何近身侍奉小姐,还说他准备了许久……我呸!就凭他也配!”
原来是这样,我了解问题出在哪了,一边让贺四儿消气,一边告诉他我能解决,便回去找妙霰,她也气咻咻地对我道:“我就是平日将贺四儿宠坏了,他把自己当少爷了!”我将宝柳送回房间,才回来道:“你还没看明白吗?宝柳一直误会啦,以为所谓的‘你的人’是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妙霰没好气道,“无论怎么误会,错还能是宝柳的不成?他什么都没干呐!”
我进一步解释道:“你也知道宝柳以前遇到的都是什么人,对他说过那句话的,恐怕都做过那些事了。甲刀乙锤保护他却不关心他,只有你既信任又待他好。但宝柳不知你只拿他当下属啊,还以为你也需要他陪侍,刚才傻乎乎地问贺四儿,什么时候能陪你睡觉。”
妙霰的脸红了,张口结舌半天,道:“既然误会了,贺四儿好好解释不行吗?犯得着这么生气?”
还“犯得着这么生气”?她若是贺四儿,她更生气。
“贺四儿是蒙官,本来就是为侍奉你才留在府中,开蒙出了差错,自责大半年,现在倒是能坦然同你相处,你又拿他当姐妹。他对你可不是下属对少主的忠诚,而是男子对女子的依恋。我再说明白点吧——他本该是你第一个男人,但宝柳那么主动,让贺四儿误会你在外头有了新的侍儿,便认定宝柳蒙骗你……”
“哦……”妙霰皱眉道,“男人的心好复杂。”
可不是么?她现在的情况哪里是脚踏两条船,分明是左手不放龙文贲、右手接纳张处麒、左腿勾着贺四儿、右腿被宝柳抱在怀里,而我终于从陪她的不耐烦中找到快乐——谁不愿意看妙霰焦头烂额呢?
“没事,慢慢来,”我状似好心道,“今天我在家里住,有需要我处尽管开口。”
妙霰由衷感慨道:“幸好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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