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蓝

那是个一触即分的吻,但是对夏德里安这样的施予者而言已经足够。艾西礼感到嘴唇上传来滚烫触感,雪茄的辛辣和腥浓的玫瑰香混为一体,像刹那间亲吻烈火,还有血的气味。

夏德里安退开半步,“走了,跟上。”

夜幕已然降临,夏德里安带着艾西礼在走廊中穿行,神庙中采光极暗,入夜后没有照明,更是伸手不见五指,艾西礼什么也看不清,只能从夏德里安的脚步声判断方位。

他们走的不是艾西礼进来的路线,从外界传来的喧哗声判断,此处更偏僻,也更隐秘。

夏德里安的脚程极快,艾西礼不熟悉路线,险些跟不上,神庙中各种窄道错综复杂,好几次差点跟丢。最后艾西礼站在一处岔道前,有些茫然,不确定夏德里安刚刚走的是哪一条。

片刻后夏德里安折返回来,握住他的手,把他拽进岔路左边。

直到他们走出暗道,视线乍然明亮起来。

灯火无边无际,艾西礼抬头,看到夜幕中盛放的巨大焰火。

他看向四周,发觉这里是神庙的背面。

古神庙位于亚历山大城西部的一座坡地上,他们此时处于神庙背面,仍旧热闹非凡。斜坡上支着各式各样的大帐篷,帐篷里贩卖特产和食物,有的甚至可以跳舞,是个极其盛大的集市。

夏德里安拉着艾西礼走进集市,混入人群之中。

他们在各式各样的摊位间穿行,帐篷上的风铃叮咚作响,炒锅上香料的翻炒声,胡椒爆开的噼啪声,道路中间有人拉响了手风琴,舞者脚腕上串着大串金铃,在节奏中发出悦耳的碰撞。还有语言,西大陆五国的语言,帝国语、莱赫语、白金汉语、查理曼语、叶尼涅语以及远东的许多方言,歌声、念诵声、叫卖的声音和讨价还价的声音混在一起——

在无数喧哗之中,艾西礼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在跟着他们。

夏德里安拐进了一座卖布料首饰的帐篷,从挂帘中抽下一大块红色软布,三两下裹在身上,又盖上一条金色的头纱。现在他看起来就像个随处可见的舞者了。艾西礼本想照做,夏德里安却说:“七点钟方向和十点钟方向都有人,我们分开行动。”

“明白。”艾西礼道,“在哪里汇合?”

“集市东南角,有个点着黄蜡烛的帐篷旅馆。”夏德里安的声音从晃晃悠悠的风铃中传来,“看看谁先到?”

虽然不合时宜,艾西礼唇边还是浮现一缕微笑,“却之不恭。”

这实在是个很容易的挑战,艾西礼不到十分钟就甩脱了身后的人,来到集市东南角,此处正如夏德里安所说,有个挂着黄蜡烛的大帐篷,看样子像一间旅馆。

他撩起帘子走进去,帐篷很大,走廊上点着五颜六色的灯笼,艾西礼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间房帘被掀开,一只手直接把他拽了进去。

房间里熏着香,艾西礼感觉有人捂上他的嘴,夏德里安的声音传来:“嘘。”

不到一分钟,又有人走进房间,是个身量高挑的女人,从步伐判断,此人应该接受过军事训练,女人朝夏德里安一碰脚跟,“长官。”

夏德里安朝床底指了指,“人在那儿,伤得比较重,十二个小时之内死不了。”

“明白。”女人行动很快,利落果断地将床底下的人拉出来,扛在身上,临走前她朝夏德里安颔首,“此次任务您多有辛苦,军部已经批准了您的假期申请。”

夏德里安没说话,挥挥手算作答复。

待女人离开,夏德里安从房间的床头柜上拿起一瓶酒,拧开喝了一大口,而后开始上下打量艾西礼,“你这张脸开得不错,朱雀坊的手艺?”

艾西礼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夏德里安笑了一下,开始扯裹在身上的布料,金红丝绸散落在地,还有叮叮当当的挂链碰撞声。

帐篷隔音很差,艾西礼很容易就听出这里不是什么普通旅馆,不断有客人的脚步声从门外路过,夹杂着男男女女的笑闹,开门关门的声音,风铃叮咚,高跟鞋敲打在地板上,水声、喘息、摩擦,空气中弥漫着某种甜腻到窒息的气味,他似乎还听到了一声尖叫。

“走廊尽头有人在生孩子。”夏德里安解释,“亚历山大城没有身份的游民太多,医生又少,很多走投无路的女人就会到帐篷里来。”

“圣廷不提供育婴堂吗?”艾西礼问。

“有是有,毕竟数量有限,只对信徒开放——想成为信徒要办理非常复杂的手续,很多游民根本没有身份证明,更何况……”夏德里安话未说完,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哗声。

艾西礼敏锐地听到了枪支上膛的声音,“怎么了?”

“应该是巡城官。”夏德里安又喝了一大口酒,“圣城不允许流血,专业医院又只收治信徒,只有古神庙遗址周围是真空地带,所以有人会来这里分娩,有人会来这里杀人,当然也会有例行检查,或者说敲诈勒索。”

喧哗过后,有人被请进了帐篷,房间的门帘被突兀掀开,不断传出男女的惊呼声。

艾西礼皱眉,“他们会一间一间查?”

“那不至于,帐篷里的房间太多了。”夏德里安道,“老板会给他们上招待,然后再做做样子,随便查几间房就算了。”

艾西礼:“他们会查到这里吗?”

夏德里安笑了,转身看着他,“那要看房间里有什么动静了。”

风铃呼啦啦吹响,空气中有闷热的湿意传来,今晚要下雨。

夏德里安喝完最后一口酒,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刀,咬在嘴里,把最后一层布料拽下来,将左肩转向艾西礼。

艾西礼瞳孔收缩,“您受伤了?”

夏德里安应该是在神庙中受的伤,冲向黑衣人的时候一切都以极快的速度发生,之后对方又表现得一切如常,夜幕下的血是深黑色,艾西礼根本无法察觉。

此刻布料揭开,夏德里安左肩上赫然有一个弹孔,子弹卡在里面,血已经结了痂。

夏德里安勾了勾手指,艾西礼走过去,接着直接被拽倒在床上。

老师将刀塞进学生手中,而后像每一场训练那样发出指令。

他言简意赅道:

“捅进来。”

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有人弹响了手风琴,如果声音有颜色,那么他们此时应该沉浸在一片金红的潮汐中,大幕拉开,走廊上正上演着各式各样的戏剧,有人饱食了笑的浮滑,有人咀嚼着肉的浓酽,有人登临极乐,有人濒死窒息,女人、男人和刚刚出生的婴儿一同发出尖叫,帐篷像个热腾腾的蒸笼,把各色声响收进去,合成一团拥抱似的浓云。

下雨了。

艾西礼感到自己在潮汐中沉浮,他的手上有血,某种浓得无法辨认的气味包裹了他,是血浓到最剧烈时会有玫瑰的味道,还是玫瑰燃烧时会有血的腥气?

汗水从他的脸侧滑落,夏德里安的手伸过来,撕开皮肉似的一抹,黏在艾西礼脸上的敷料开始溶解,像原石表面的毛料剥离,露出鲜嫩莹润的内里。肉白的敷料,红色的血,还有青蓝的月光或者灯光,从艾西礼发间徐缓地浇过去,汗水打湿黑发,慢慢洗出最辉煌的金。

其实无论金色、黑色还是蓝色,在词源的历史中,它们都来自一个古老的假设词根。*

这个词根的含义是“燃烧”。

燃烧。

艾西礼身上有一种气质,经由军事训练与艺术熏陶,从美与暴力的深处厮杀而来,此时他猛地扣住年长者的手,贴上自己的胸膛。

年轻人心跳炽热而指节冰冷。还有鹿一样的眼睛。

他用鹿一样的眼睛掩饰体内的烈火和风暴。

夏德里安碰了碰艾西礼的发梢,而后吻了一下他的眼角,举重若轻地讲:“我有没有说过,我喜欢你眼里的蓝。”

艾西礼没说话,只是注视着夏德里安的眼睛。

他看了许久,仿佛目光也可以染色。

最终,他的瞳孔在夏德里安眼中漾开一片深蓝。

下雨的时候,陆地也将变为蓝色。

下雨的时候,海和陆地将合二为一。

次日艾西礼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地板上。

他的睡眠质量很好,在事件终于落幕后,他这一晚的睡眠更是好得出奇,无论帐篷里古怪的熏香还是此起彼伏的喧哗都没有影响他。

艾西礼从地上爬起来,有一瞬间的困惑,他睡觉一向是标准睡姿,从没滚到过床下。

接着他看见了床上的夏德里安,明白了。

夏德里安的睡相实在是浩浩汤汤——用这么个形容词很奇怪,但这人着实是睡得大开大合,头发和手脚摊开,像一大滩猩红汁水瘫在床上,即将流得到处都是。他似乎睡着时做了个三百六十度翻滚,此时头枕在床尾,脚则放在了枕头上,被子甚至床单都被踢到了床下,一同被踢下去的还有艾西礼。

艾西礼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盯着夏德里安的左脚发呆——那里镶嵌着一块铁,因为踩过烟,显现出一种火烧过后的赤红色。

昨晚确实过得疯狂而混乱,艾西礼头发乱翘,发色一块金一块黑,脸上还黏着没褪净的敷料。

他放任自己漫无目的地神游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起身去房间外找老板娘要了热水。

洗漱完毕后,他又要了早饭。

夏德里安相当能睡,艾西礼醒来时是上午十点,他原本想等夏德里安睡到自然醒,但一直到黄昏将近,床上的人还是没有一丁点儿醒来的反应。

期间艾西礼给他的伤口换了药,又把端过来的早饭换成午饭,帐篷外有人因为什么东西的价格吵了整整一个下午,热火朝天得不行,夏德里安却连呼吸的频率都没变过。

艾西礼确定老师没发烧,只是单纯睡得很香。下午三点的时候夏德里安动了动,艾西礼以为他要醒了,赶紧清清嗓子,在椅子上坐好。

结果就看见床上的夏德里安以一个相当刁钻的角度拧了拧腰,整个人又是一个三百六十度大回旋,一头砸在方才垫脚的枕头上。

而后脸在枕头上蹭了蹭,不动了。

艾西礼看着重新睡死过去的夏德里安,有一瞬间的茫然。

无论如何,现在这人倒是睡正了。

下午五点,艾西礼终于放弃挣扎,自己抱了个枕头,放在夏德里安的枕头旁边,准备也躺一会儿。

就在他躺下的时候,睡梦中的夏德里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翻了个身,正对着艾西礼。

对方的眼皮动了动,似乎是要醒了,艾西礼下意识屏住呼吸,片刻后,夏德里安缓缓睁开眼。

艾西礼:“老师。”

“嗯?”夏德里安仿佛还没睡够,声音中夹杂着浓重的困意,“几点了?”

艾西礼:“现在是下午五点。”

“下午五点……”夏德里安将脸埋在枕头里,拱了拱,像慵懒的红狮,接着他非常顺手地把艾西礼拨拉过来,闭着眼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今天休假。”他说,“小朋友可以再睡一会儿。”

两人脸对脸,艾西礼尝试和他沟通:“我十点就起来了,老师。”

夏德里安困得迷迷瞪瞪,“什么意思?”

“您或许可以起来吃点东西。”艾西礼建议。

夏德里安:“我记得我今天休假……”

“您可以吃完再睡。”

“我想再睡一会儿……”

“睡眠过久也不利于身体健康,老师。”

夏德里安搂着他的脖子,叹了口气:“你是要和我再睡一会儿还是滚出去?”

艾西礼:“……祝您好梦。”

夏德里安满意了,抱着艾西礼重新睡了过去。

红发散开,满床玫瑰丛生。

*文中提到的词根在现实中为"bhel-"。

它通常与“光亮、白色、发光”有关,这一词根是原始印欧语中的一个假设的词根,构成了许多印欧语言中的词汇。

例如:

英语: "blaze" (火焰), "bright" (明亮的)

拉丁语: "flamma" (火焰)

希腊语: "phos" (光)

梵语: "bhā" (光辉)

这个词根在不同的语言中演变出了各种表达光、亮、白色等概念的词汇。

在Eliot·Weinberger的《蓝与石头日历:散文诗两首》一文中对"bhel-"有过如下描写:

历史倒流得足够远的话,就没有了蓝。“蓝”、“黑”、“金发”、“耀眼”,法语里的“白”、甚至“黄”都是从原印欧语系的一个词“bhel”而来。这个词的意思是照耀、燃烧、闪烁,或是指已经被烧焦的事物。

在《白雪之前》中,艾西礼的个人色调是蓝和金,正如上文提到“历史倒流得足够远的话,就没有了蓝”,蓝和金的根源都是bhel,都是燃烧。

如何诠释燃烧的内涵?

燃烧是红,是夏德里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蓝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