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两人搭坐同村大爷的牛车一道去往县城。山路崎岖,一路颠簸至县城已是一个时辰之后,沈栖迟让同村大爷回程时不必相等,便在城门口与他分开。
比起乡野,县城全然是一副别样的风光,灰石垒砌成高墙瓦舍,石板铺就平坦道路,没有林壑田陌,没有鸡犬牛羊,一眼望去尽是大大小小的屋子和穿行其间的人。
大街上酒香飘逸,各处张灯结彩,沈栖迟与夙婴汇入人群,两人容貌不俗,气宇轩昂,引得不少人侧目。夙婴毫无所觉,跟在沈栖迟身侧不着痕迹地四处张望。
“为什么这里这么多人?”
“今日是中秋,每逢佳节,凡间都会热闹一通。”沈栖迟道,“到了晚间,这里会更热闹。”
“中秋?”
“每年八月十五,望月之日。”
夙婴的目光在不远处的彩旌花灯上停留一瞬,“凡间都这样吗,这里与安们村完全不一样。”
“一方水土一方风光,即便同为凡间,各处的景象风俗也可能天差地别,就和你们妖一样,每个妖的地盘、洞府也并不截然相同。”
沈栖迟说着进入一家酒楼,夙婴脚步跟随,刹那间一阵热闹的喧哗声夹杂着令人垂涎的香气扑面而来。
大堂人满为患,夙婴脚步一顿,小二立时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呦,两位客官里边请。大堂没位置了,楼上雅间请?”
沈栖迟点头,小二便热情地将两人引上二楼雅间,待二人坐定后又问:“二位要些什么?本店今日推出了中秋席面,江南运来的螯蟹,新酿的葡萄酒,还有新鲜出炉的五仁月饼,刚采摘的石榴、香梨、红枣,应有尽有,保管这峰头县内无一家可敌。”
沈栖迟要了一桌,又额外点了几个菜。
雅间楼下便是长街,此时两边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摊子,有商贩已经开始吆喝,长街两旁的屋舍连了绳索,挂着整齐的灯笼、花绸、彩缎。夙婴目光来回流连,直至被一阵香气勾回。
他收回目光,各色佳肴已摆上桌,沈栖迟挽了袖子,正拿过一只螃蟹,用他看不懂的玩意敲打。
螃蟹蒸得通红,在日光下泛着橘黄的色泽,沈栖迟一边剪断蟹足一边温声解释:“凡人将一岁分为四时十二节令,又将某些日子定为节,中秋便是其中之一。节有节礼,为了庆贺节日,凡人会做些特别的事情,吃些特别的吃食来度过这一日。”
他用银签顶起雪白的蟹肉,刮到小盘里,接着用小锤轻敲蟹钳,“你现在看到的这些就是。”他腾出一只手,夹了块月饼放到夙婴面前的碟子里,“此为月饼,取团圆之意。尝尝。”
夙婴拈起一块送入口中,甜腻的味道在舌尖爆开。他顿了顿,又咬了一大口,腮帮子不自觉鼓起,和他蛇形喝水时一模一样。
沈栖迟唇边浮起一抹笑意,接着剥蟹壳,“月饼的饼皮也是小麦做的。”
夙婴盯着他的动作:“和你做出来的味道不一样。”
“做法不一样。”沈栖迟取铜匙将膏黄和蟹肉刮到盘里,“是不是好吃多了?”
夙婴想了想,道:“你做的好吃。”
沈栖迟失笑,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一套。
他将整盘蟹肉放到夙婴面前,“再尝尝这个,江南的螃蟹味道不会差。”
“江南在哪,很远吗?”
“在南蛮以东,以人的脚程,过去要小半个月。”
“噢,我知道,以前有几个妖从东边过来想要抢地盘,都被我打跑了。”
沈栖迟给他倒酒,随口问道:“都是些什么妖?”
“记不清了,有一只花豹和一只金鹏吧。”
沈栖迟手一颤,酒液洒了出来。他稳住心神,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嗯……按人间的算法,应是两百年前。”夙婴长臂一伸,自觉端过酒盏,酒香扑鼻,他凑近嗅了嗅,便抬起手臂。
“诶!”沈栖迟阻拦不及,眼睁睁瞧着他一饮而尽,喝完还舔了下唇上的酒液,旋即双眸一亮,看向自己,“此为何物?”
“葡萄酒。”沈栖迟舒了一口气,抬手给他续盏,“此酒不烈,但你是初次喝酒,别喝的太急。”
夙婴哪听得进去,只觉这酒液醇香甘冽,配上鲜美的蟹肉,味道比鹿崖的寻木果和琅玕果更甚,不知不觉一整坛葡萄酒都下了肚。
等沈栖迟剥完石榴,再抬眼一看,眼前人早已喝得双眸水润意识迷离了,素日苍白的面颊此时也泛起隐隐的红晕。
沈栖迟久未见他如此,猝然间又忆起前世。
夙婴喜酒常贪杯,酒量又不好,有一回甚至化为蛇身将自己泡进酒坛子里,差点被上门借药的三郎中当作药酒一并拿走,那回夙婴醉了三天三夜,酒气沁骨,周身酒味一连半月不散,勾得他夜里都难以安寝。
夙婴趴到桌上,迷蒙地望着沈栖迟,张了张殷红水盈的唇:“阿迟……”
“嗯?”
夙婴缓缓阖上眼:“你真好……”
沈栖迟静坐片刻,良久起身走到夙婴身侧,定定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俄顷屈指将他鬓边的碎发拂至耳后,低声道:“我不好。”
……
“糖葫芦诶——酸酸甜甜的糖葫芦——”
夙婴睁开眼,雅间轩窗大开,夜幕中大如玉盘的明月映入眼帘,与璀璨的星辰争相辉映,清凌凌的月光如水一样洒在屋檐青瓦上,再往下却没了踪影。
半悬的花灯烛火明耀,将长街照得通明,摇晃的花灯下人流往来如织,人声鼎沸,混着遥遥的丝竹声。
“醒了?”
夙婴眨眨眼,直身看向对案。
沈栖迟偏首看着窗外,花绸彩缎的影子在他脸上来回晃荡,眼下小痣在明暗交界处若隐若现,他转回头,“要不要去下面逛逛?”
……
“来一串糖葫芦。”
夙婴看看沈栖迟,又看看他手里的糖葫芦,迟疑一瞬后道:“我不要。”
沈栖迟微诧:“为什么?”他记得前世夙婴很爱吃。
夙婴抿了下唇,“都是小孩子在吃。”
沈栖迟一愣,左右看了眼,长街上拿着糖葫芦的的确都是些孩童。他忍俊不禁,转身又买了一串,将其中一串塞到夙婴手里,“现在不是了。”
夙婴仍是迟疑。
沈栖迟便真的笑了。几步开外便是面具摊,他走至摊前,低头挑选了两张银面,付了钱,将手里的糖葫芦塞给夙婴,“低头。”
夙婴一手一串糖葫芦,不明所以地低下头。
沈栖迟将面具扣到他脸上,双手勾着系带绕过他脑后。宽大的袖子拂在脸畔,离得近了,夙婴才闻到沈栖迟身上极淡的葡萄酒香,混着本身的暗香,自袖口飘出,幽幽传到鼻尖。面具遮住上半张脸,只留出眼睛的空隙,他偷偷抬眼,隔着面具望向对方,正对上一双清冽专注的眸子。
沈栖迟动作一顿,几息后系好面具收回手。夙婴抬起头,双眸仍一错不错地望着他。
沈栖迟微微偏身,错开他的目光,低头给自己戴上面具,而后拿过糖葫芦,“吃吧。”
夙婴眨眨眼:“噢。”又问,“你也喝葡萄酒了吗。”
沈栖迟含糊道:“喝了一点。”言罢率先往前走去。夙婴跟上他。
两人沿着长街慢慢往前走,过了一会儿,前方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循声望去,只见人群拥趸中,金黄的星雨在空中炸开,拖着长长的尾光倾泄而下。
赤膊男子卖力波洒铁汁,挥舞着柳木棒,一簇星雨落下,又有接二连三的璀璨火花盛放。倏地,鼓锣声骤起,一列鱼灯破焰而出,和着鼓点摇头摆尾高低起伏,宛若游动的火把。
夙婴看了一会儿,转头看向沈栖迟。他专注地望着前方,金红光斑在眸中跳跃,衬得那双眸子愈发清透。
“哦——看打铁花喽!”孩童嬉笑着从两人中间跑过,夙婴腿被撞了一下,沈栖迟也回过神,侧目看来。
夙婴对上他的眼眸,蓦地上前一步,不容分说地牵住他的手。
沈栖迟一愣,而后微微挑起唇角:“人太多了,要牵得紧一点才不会走散。”
夙婴忽然不敢直视他的目光,捏紧糖葫芦,闷声嗯了一声。
宽大袖子遮出相牵的手,两人略过人群,继续朝前走去。拐过一个街角,俶尔安静下来。
河道平静无波,倒映月光与烛火,花灯在河面上静静流淌,顺着水流流向远方。河道旁,一座庙宇静立,少男少女进出不绝。
夙婴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沈栖迟看了一眼,“月老庙。”
“他们手上拿的什么?”
自庙中出来的少男少女羞红着脸说笑,手上拿着各色香囊与红织线。
“月老庙是求姻缘的,他们手上拿的是向庙祝求来的姻缘符和姻缘线。”
夙婴目光在一对男女紧握的双手上停留一瞬,又看向自己与沈栖迟相握的手:“就像你我这样?”
沈栖迟微怔,慢半拍点了下头:“……嗯。”
“那我也要。”
沈栖迟稍稍迟疑。
月老是神仙,妖能进神庙么。
他对上夙婴暗含期待的双眼,想了片刻还是带着他往庙中走去。
庙中香火旺盛,月老像慈眉善目,端坐于高台之上,瞰着神像前即将或已经步入爱河的男女。沈栖迟瞟了眼夙婴,见他无甚异样,才放心地带他走到近前。
“来,跟着我拜一下。”
夙婴不知道拜神仙时心中是要默念心愿的,只学着他双手合十,不明不白地拜过了月老。
沈栖迟其实亦然。
虽拜着,心中却无所求。
拜过后,他去到庙祝处买了两根红织线,便带着夙婴离开月老庙。
两人行至河畔,夙婴低头捣鼓指尖缠绕的织线,“这要如何用?”
沈栖迟拉过他手,将织线在他腕上缠了两圈,系了个蝴蝶结,“这样便作数。”
夙婴有样学样,将另一根绑在他腕上,看了片刻又倏地问沈栖迟要银子。沈栖迟微愣,问他要做什么,他只摇头不语,“你给我就是了。”
沈栖迟摸出枚碎银给他,夙婴留下一句在这等我便匆匆没入人群。
沈栖迟收回目光,抬腕看着细长的织线,半晌抬手摸了摸,唇边溢出一抹轻笑。夜风微凉,吹得河面上花灯晃悠,沈栖迟放下袖子,敛眸望着远去的灯盏,倏忽听到身后一声清朗的老师。
他起先并未在意,直至身后又唤了一声:“老师?”方回身看去。
便见一长身玉立的男子携一秀丽少女,迟疑不定地望着他。
男子容貌虽非上乘,但十分端正,眉间一股文雅的书生气,沈栖迟觉得眼熟,观他良久方想起这人是谁。
“……长庭。”
李长庭一喜,快步上前:“老师,真是你。”
沈栖迟略一颔首:“还未来得及恭喜你高中。”
“都是老师教导有方。”李长庭不好意思地摸了下后脑勺,又想起什么似的,拉过身边的女子,“对了老师,这位是孙钰莓,是我的……”他说到这里羞赧一笑,又对孙钰莓道,“莓莓,这就是我常与你提及的沈栖迟沈夫子,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我。”
沈栖迟虽戴着面具,但身姿绰约,松形鹤骨,孙钰莓本以为李长庭口中常言的夫子是个老头子,哪里想到会是个松风水月的年轻男子,一时竟有些自惭形秽,垂着眸一福身。
“沈夫子。”
沈栖迟作揖回礼:“孙小姐有礼了。”
李长庭这时方想起师生之礼,臊着脸补上,又问道:“老师怎么一个人在这?”
沈栖迟道:“等人。”
话音方落,身后传来一声:“阿迟。”
沈栖迟回首看去,便见夙婴在不远处树下等自己。他朝李孙二人略一颔首:“失陪。”便朝夙婴行去。
李长庭诶了一声,刚要叫人,胳膊便被推了一下。
“你瞧。”孙钰莓轻声道。
“瞧什么?”李长庭不明所以。
孙钰莓剜了他一眼,道:“沈夫子的左袖。”
李长庭依言望去,便见两缕正红织线在沈栖迟衣袂间飘逸,他愣了愣,再望向树下男子,在他掌心瞧见一把月老庙独有的姻缘线。
“怎么买这么多。”沈栖迟行至夙婴身侧,瞧着他手里半掌的织线。
“一根不够。”夙婴煞有其事地将所有织线一分为二,捞过沈栖迟左手,端端正正缠了两圈,系上紧紧的结,旋即伸出左手,右掌一摊,也不言语,睁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定定望着沈栖迟。
这一把织线绑在手腕上足有一个指节宽,沈栖迟愣了半天,一时哭笑不得:“怎的这般贪心。”嘴上嗔怪,手却拿起余下半把织线,缠到了夙婴腕上。
夙婴心满意足,勾过他右手,熟练地十指相扣,牵过他往远处行去。
李长庭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良久啊了一声,呢喃道:“难怪老师久不娶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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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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