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事情发展能这么超乎意料。
山坡下方那个赌徒发疯似的,在满是白色纸钱的乱葬岗里刨坟。
就在陆衍思考着要如何诈一诈那刘二时,耳边传来湿润的气息,拂过脸侧。
“不会是他杀了他娘子吧。”
苏玥的声音很小,也害怕惊扰到下面的刘二,嘴巴凑过去,几乎就附在陆衍的耳边。
耳朵里的声音如同丝丝缕缕的棉线传到了大脑。
陆衍喉结动了动,不自觉地吞咽。
黑夜里只能看得清楚人的轮廓,看不清楚人发红的耳朵。
他沉吟片刻,沉了口气,才微侧过头,但没把脸转过去。
他学着她小声说了句,“有可能。”
两人蹲在山坡上的杂草堆里,看着下面的情形还能借着点银白的月光。
苏玥照旧贴着他耳朵,“要不我学鬼吓他?”
她说完,陆衍垂下头,捏着右耳揉了揉。
他蓦地转头,对上她星光发亮的眸子。
见他不回答,她又想贴过来,他抵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再过来。
“你不怕?”他问。
“我怕什么,这不是有你在嘛?”
陆衍移开视线,远眺前方的树林,月光下只能看清楚深色的线条。
苏玥用拇指指了指下方,刘二还在那挖着,围着土堆挖了一圈的小坑。
一阵绵延不断的怪声从坟头上方传来,不光是刘二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就连陆衍也略带讶异地望着她。
她张大嘴巴,沉着嗓子,发出了那种类似于青蛙长时间鼓着下巴的那种声音。
开完嗓,苏玥开始故弄玄虚。
“刘~二~,你~可~知~罪~。”
刚说完这句,她拍了拍胸口,缓缓吸了一口气,这一口气长得差点没把她憋死。
刘二连忙跪在地上,抱着拳在地上磕头不止。
“媳妇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赌了,再也不赌了!”
他哭喊着嗓子喊道。
“我~不~知~道,自~己~的~死~因,阎~王~爷~不~让~我~进~地~府。”
“他们说我是被歹人害死,阳寿未尽,让我来寻你!”
陆衍扯着嘴角微微笑了。
她在一旁压着嗓子说完一句话喘不过来气的模样,古灵精怪的,确实有趣。
山坡下的刘二不敢抬头,嗓子干涩,咽了口唾沫。
“是李知府家来的道人,他指使我干的,说我家祖上有福荫庇佑,命中就该发一笔财。”
“你发财为何要害我性命!还到处散播谣言说挖到了什么包治百病的山参。”苏玥沉着嗓子道。
她还是比较关心那颗能够让人延年益寿的宝贝,说不定就能被她找到,拿回去给她娘吃了。
坡下的刘二沉默了好久,哽着嗓子,似乎是做好了决定般,才开口道:“媳妇,我老实说了,你就放我性命。”
“且看你说的如何。”
“那道人说,城南外有一只狂吠黄犬,它被下了蛊,只要让它咬上一口,将你埋葬了之后,三日一过,我便可以在这里挖到用之不尽的财宝。”
陆衍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当即想到了什么。
以往在边关,听到来自蜀地的士兵讲过,他们那有种给动物下蛊的巫术,但这其中有各种条件限制,诸如天象、时机等。
那是被一些精通巫术之人,用以给人延寿的。
而需要延寿的一般都是达官显贵。
施了巫蛊之术后,在坟地里挖财宝,他也在前朝的一些记载里看过。
陆衍心道:难不成刘知府家有人为了一己私欲,要用此毒术。
“你快看。”
苏玥摇着陆衍的胳膊,他才掀起眼皮,从思虑中清醒重新看向坡下。
周边布满小坑的土包逐渐松动,沙石从顶部向四周掉落。
刘二听到动静,跪着磕在地上的头也逐渐抬起。
看到眼前坟堆的景象后,他一屁股坐在到地上,双腿软瘫,向后用手挪动着。
树枝上的猫头鹰扑腾着翅膀,像是感知到危险般地飞离。
一具破烂的尸体,头发稀稀落落地脱落了不少。
它身上有些地方皮肉没了,露出森森白骨,虫蚁附着在干瘪的肉上,眼珠子有一颗没了,颧骨上的肉缺了一块,骨肉红白相间。
刘二惊声喊道:“媳妇?你不是说会放了我吗!你你,你别过来啊!”
它移动地迟缓,但听到声音后,关节处僵硬地扭转,没几下便扑在他身上,野兽般没人性地撕咬着。
刘二推不开身上这沉重冰凉的尸体,他越叫,它咬得越激烈。
很快林中又恢复宁静。
只余下那“人”在地上抓着蜂拥而至的老鼠。
秀眉皱得越来越深,苏玥暗道今晚就不该出来,事实上她以后再也不要出来了。
她甚至觉得眼前这副场景,比她最厌恶的知府家李少爷的骚扰,还要让她难以接受。
哪里有什么包治百病的活人参,会动的怪物倒是有一只!
今晚算是一场奇妙诡谲的历险了。
苏玥另一只手伏在草垛里,一只长着尾巴的老鼠顺着爬上了手背,她不免惊呼了声甩掉。
老鼠从上掉落砸在行尸背上,它缓缓抬头,空洞的没有眼球的眼眶,和苏玥的视线对上,惊得她后背顿出一身冷汗。
那怪物趴在山坡上,四肢陷在土里,头顶松软的土掉落满脸,也阻挡不了它向上面爬来。
苏玥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
要不要这么倒霉啊。
她惊慌失措,只听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在那怪物想爬上来的一霎那,她控制不住地手指发抖,颤颤巍巍去拔腰间的短刀。
在那只脱了皮肉只余骨架的手指伸上来时,她一闭眼刚要砍下,就见它仰着脖子向后重重倒在了地上。
陆衍指尖捏了块锋利的石片,以内力弹出,击中那怪物的太阳穴。
它太阳穴内的石块像是被凿进去了般陷入,瞬间失去了行动力。
看那怪物坠落下去没了任何动静,苏玥绷着的神经又松了下来。
她只觉得浑身虚脱,后背的每一个毛孔出了虚汗,汗液附着皮肤发凉,提醒她刚刚都经历了什么。
就像当初她从寺里回家后的那一个噩梦般。
那个梦是在一个密林中,那里充斥着各种可怖形象的人状怪物。
它们发现了她,似是能感应到她一样,疯狂地追着她。
不过此刻,这可不是梦。
鼻尖萦绕着散不去的恶臭,提醒这事件的真实性。
生了苍蝇的腐肉再难闻也不过如此了。
山坡下是被撕咬得看不出面容的刘二。
他脚边倒着另一具比他身形大的尸体,四周洞穴里的老鼠问到腥气出动,密密麻麻地爬上他们。
苏玥蓦地呕吐,摘掉面罩围在脑后的扣子,将晚饭吐了个精光,接着脑里一阵眩晕,四肢像是抽干了力气似的。
在倒下的那一刻,她用尽最后一丝意志,让她的脸别贴到那坨呕吐物上。
她做了一个轻飘飘的梦,梦里的风儿喧嚣地吹着,她似乎是会飞一般,漂浮在空气中。
但就是脸憋得发胀,鼻尖反复摩擦在衣料上,格外发痛。
好像整个人是倒立过来的一般。
陆衍圈着她的双腿,单肩扛着她,在树梢之上施展着轻功,脚尖落在枝杈间轻跳。
他思忖着将才看到的情形,必与那李知府家脱不了干系。
扛着她的手臂愈发收紧。
其实他完可以一个人过来的,为什么要带着她,扔又扔不掉。
*
转眼到了这月初八。
上午宋洵替苏府整理了些藏书字画,是要送去李知府家的礼物。
这李知府是举人出生,得两江总督的照拂,几年一升,倒是比大多数进士混得都好了。
据说李知府在应天应试之时,与应天礼部的官员交好,这关系层层递进,也就是认识了当时的主考官。
这也使得不少书院里盛传一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名师”指路。
开春之前,李知府生了场重病,好像都快死掉了。新年之际连房间的门都没出,更别说在衙门里见到他了。
坊间里戏说: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再是前途一帆风顺,但这天下就没有不死的人啊。
最近听说,李知府又大好了。
众人撇撇嘴,难不成这达官显贵真有天神保佑,有回光返照的本领不成。
宋洵换了身新衣,是前些天苏玥在成衣店带回来的那一套。
他抱着礼盒从库房出门,看见管家后便微笑低头打招呼,随后出门。
管家攥着账簿,回头瞧着这从小看着长大的宋洵。
冰蓝色上好丝绸裁剪而成的直襟长袍,衣襟袖口处三指宽是祥云的纹路,长袍尾部绣着竹叶。
劲腰上束着白玉腰环,肩背平直宽阔,虽瘦但身形颀长,整个人看起来风轻云淡,衣袂飘飘,竟如仙人一般。
管家叹了口气,要不是宋洵那好赌的爹,他也不用从小就寄人篱下。
比起府里其他两位少爷,宋洵总是少了那么一份年轻人该有的意气风发,似乎生来就是内敛稳重,喜怒不形于色。
苏玥在院里几乎睡了一天一夜,自前天半夜和陆衍出城后,她便晕了过去。
再一睁眼,自己居然在她自己的闺房内。
仿佛那天夜里发生的诡异之事真的如同噩梦一般。
所以她一发觉自己在家里,便彻底放下心来,睡死过去。
初七睡了一整天,初八这天她早早起了床。
吩咐了下人说要洗澡后,她换了身衣服,又让人把床上里外的被褥换掉。
她穿了件崭新的裙子,裙如瓷器瓶身般。
蓝色里裙,镶边的白色外衫,外衫上的花纹让裙子看起来不是那么素净,反倒显得人活泼许多。
苏玥问了苏母的安后,一早跑去苏父那,等着他带自己去李府家看戏。
苏父冷哼了声,瞥了她一眼,穿着衣裙而不是男士长袍,心下的气消了点。
“回去吧,李府管的是晚饭,不是午饭。”
“哦!”
苏玥浅浅笑着,这才知道是晚宴,得知父亲打算带自己去,转身出门不免地跑跳起来。
“跨小步慢慢走!”苏父稳重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但苏玥已经嘻嘻哈哈地跑出了院子。
初八的午时二刻,李府宅院后门。
王屠户驾着驴车,把李府订的货物送来,因着李府晚宴邀请的人物众多,他也被后厨管事留下帮衬着。
后厨管事对王屠说:“忙完了这一下午,不光菜钱,今儿还有你额外的工钱。”
管事又指了指伙房里的其他伙计:“都好好干,晚上要是前厅人手不够,你们也都收拾干净去前堂服侍着。”
“看见什么衣着华贵的也都机灵着点,嘴甜点,有活抢着去干,脸上都喜庆着点,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此起彼伏的声音前后说出来。
厨房空间很大,大的锅炉和备菜的桌子各一半一半,墙壁上挂着筛子等各色竹片编制的工具。
墙壁被烟灰熏得黑一片白一片,但整个房间也算得上是利索整洁,好在没什么蜘蛛网儿。
王屠户被分配到案板那里切菜备菜,他干活利索,瘦肉肥肉臊子被切得大半。
一旁的伙计干活磨磨唧唧的,手上工作很慢,时不时瞥着王屠户切肉,挑着眉微微摇头晃脑的。
伙计小声嘟囔了句:“这么着急干嘛,这活还有干完的一天?人都走了,忙给谁看呢?”
管事都不在厨房了,王屠户还是再卖力干活。
王屠户心里想着,起码在外人看起来他要勤快点,也好给人留个好印象,没想到却招人恼了。
他声音又厚又哑,一听就是那种能干活,而且块头大的人。
“这肉啊,就是得快刀切,看着切得快,那其实才是最省劲的。”
说着他手上的活也停下了,去帮那伙计择菜。
伙计冷哼着笑了两声,见他来帮自己干活,伙计虽然看着冷淡,但心里也是放下了不少偏见。
这府里上下,不少人私下里偷奸耍滑,被发现有什么错,争相说是别人犯的,反正自己最干净。
但一遇到管事的,或者是主人家就变成一副殷勤的模样,仿佛全府的活都让他一个人包圆了。
王屠户想拉近点跟伙计的关系,先是称赞了这小伙计一番,又问了点府里的晚宴的事儿,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伙计啧了声,吐出口气,又看了眼门外的管事离开了,环顾了下周围,各人都忙着手上的活,没注意到这。
他低声道:“我们老爷前阵子生病,现如今又好了,我前个去前院送饭食,从旁瞅了几眼。呵!老爷五十多的人了,竟然满面红光,容光焕发,那双眼炯炯有神,就是连年轻的小伙都比不上的。”
“三少爷今年是及冠之年,站在老爷旁边,竟显得瘦骨嶙峋的,那双颊凹陷,双眼无神的样,啧啧像是没了精气。”
王屠户心下一惊,捻着手里青菜的黄叶子,他想到了些什么邪门妖术。
“莫不是这少爷的精气被他爹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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