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玥从牢里出来后,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她先是携着小厮去药房里抓药,接着又原路返回了牢房。
狱卒刘大看见了她,跟看见祖宗一般,出来迎她。
“你别跟着我了。”苏玥冷冷道。
刘大面露难色,他叹了口气:“我们也是奉命办事,苏大小姐,你也得体谅我们不是。”
“体谅你们什么?只要是被关在里面的人,你们是不是就可以把他们当作随意可以摆弄的物件?你们到底知不知道,你们都把他都打成什么样了?”
因为之前看见宋洵的状况,苏玥哭了很久,而且又跑前跑后,滴水未进,嗓子也如破钟般。
刘大表面应承,内心不屑,这牢房里没有等到判决的死掉的人多的是。
只不过今天倒了霉,碰上个有点背景的。
但他面上还是堆着笑:“要人人都这么说,我们在衙门口当差的还不得让人给骂死。”
“况且打人也是需要气力的,我们行刑也是按照规定,有谁不想啥活没有好在那坐着休息?我们也是不得不打才动手的。”
刘大辩解道,边说自己还边委屈上了。
他的说法是,作为打人的一方也是很为难的,要自己亲自动手,又讨不到半点好处,还遭人记恨。
苏玥冷笑,牢房外其他想来看望的家属,哪一个不是低声下气地听他们这群狱卒的问话。
不给银子就不给探监。
没钱的百姓没有银子,有钱的氏族又不用银子,只要面子就行。
苏玥深感无力,要不是因为她爹的身份,如果她只是寻常人家之女,是不是也会有不一样的对待。
苏玥轻摇了摇头,复又把荷包里剩下的银子全数都给了刘大,刘大双手推拒着,嘴里说着:“使不得啊,使不得。”
“拿着吧,但是不要让我发现你们对宋洵不好。”苏玥不管他拒绝,直接把钱囊扔进刘大怀里。
苏玥和那名小厮这一趟带来了金疮药、棉布、剪子等一系列用来上药的东西。
苏玥本来想叫顺天堂的大夫亲自来衙门一趟,但是想到他年岁大,衙门牢房又是个阴暗布满脏污的地方。
所以她问了大夫如何换药的方法,学了个大概。
大夫只道:“你一个女儿家,换药肯定比男子细心,但是只怕你不敢面对那伤口,哆哆嗦嗦的,不够果断,倒会叫那伤者多承担很多痛苦。”
苏玥点头,这也是他最怕的。
她见不得人的伤口,没有了原本皮肤完好的样子,血迹斑斑,血肉黏在衣衫上,看着就叫人揪心。
刘大取出腰间的一大串铜钥匙,替苏玥打开了牢房门。
苏玥先是用打火石点亮一红蜡烛,那牢房内阴暗的空间才有一丝温暖烛光。
宋洵这会的精神稍好些了,他抿着下唇,看着苏玥,她很认真地在另一侧摆出棉布,瓷瓶,剪刀,又去吩咐小厮接一盆清水来。
犹豫了片刻,宋洵轻声说道:“玥玥,你放那,我自己来。”
“不行,你背后又没有长眼睛,而且你现在伤得严重,得由别人来才能处理好你的伤。”苏玥忙到现在,趁这会小厮出去接水了,她才有功夫直起腰,手背在后腰处锤了锤。
清秀的面庞浮现出一丝异样的柔色,宋洵拧着眉心,鼻翼微动,“那让小厮来帮我可以么?你得回避。”
他其实很高兴苏玥能来看他,但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他情愿自己死了,也不想让她看见他自己伤痕累累的落魄样子,他不想从她身上只感受到同情和怜悯。
苏玥只觉得他现在过于执拗了,他后腿那里这么严重的伤,大夫说不及时清理,感染至死都有很大可能。
“我比小厮要细心,我一定会轻轻的,不会弄疼你的。”她认真劝道。
“就这样吧,死了也没——”宋洵没什么语气地说。
关系两个字没说出口,就被苏玥冷冷打断:“宋洵!你要爱护好自己。这不是你以前一直跟我说的么?”
苏玥在他趴着的床侧蹲下,和他的眼睛平视,他能感受到她的执着和认真。
他垂下眼皮,病恹恹的,了无生气的模样,这是苏玥从没见过的。
以往都是她沮丧,他总会笑得温和如风,用最真挚的语气鼓励和劝导她。
她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灰败,沮丧这等负面的情绪。
两人间隔的空气,各自沉默无声。
好在这时小厮端了盆清水进来,他热心能干,跟着来看望宋洵,为他跑前跑后的一路上都没有过怨怼。
甚至在苏玥在被狱卒为难,脾气有点崩坏的时候,他能好着性子上来耐心劝导。
小厮在水里洗干净棉布,开口道:“就由我来替宋洵公子擦拭吧。”
宋洵点了点下巴,没去看苏玥,苏玥只得缓慢站起。
一旁的小厮满面笑意,“放心吧三小姐,刚刚大夫在教你的时候,我也在一旁听了个大概,这种伺候的活我都会的。”
苏玥嗓子哽咽,叹了口气,望着趴在床上的宋洵,宋洵就是不回应她。
“那你轻轻的,不要弄疼他。”她嗡声道。
“欸!”小厮笑着应道。
苏玥走到牢房门口,蓦地转头想去望宋洵,但是宋洵此刻已经把脸转向另一侧靠墙,还是不搭理他。
男子大约都不想在心悦女子面前展示脆弱的一面。
这一点苏玥肯定是不晓得的。
她满脑只能想到,她想要宋洵无伤无痛 ,平平安安的。
苏玥背过身去,不去看小厮清理宋洵的伤口。
小厮紧张地额头满是黄豆大的汗,生怕弄疼了宋洵,又让三小姐心疼。
看着宋洵和苏玥互相关心的样子,他嘴角也泛起莫名的微笑。
但眼下还是处理宋洵的伤最重要。
小厮连大气都不敢出,他按照大夫说的方法,处理血肉和衣料的粘连。
他先将剪子在红烛火光上烤了烤,在下腰那侧和大腿中间的衣料各自剪了一道。
只剩下中间那块粘在皮肉上的布料了,布料混合着血液,血液又干涸,这块布早已紧紧地黏在了宋洵的臀腿皮肉上。
小厮将一瓷瓶打开,里面浓重的苦味气息跑出,他皱了皱眉,将药水均匀倾倒在这块创口上。
宋洵咬紧后槽牙,双眼阖起,额间和脖子上青蓝色的血管突起,小厮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看了眼宋洵的反应,。
等着药水变色生效的功夫,小厮这才想起了去篮筐里找出条软木。
他去递给宋洵时,却发现他的嘴角又渗出血水,红色的血液沿着他的嘴角流至下巴,滑进脖颈。
“少爷?”小厮试探地把软木防至宋洵嘴边。
宋洵张嘴轻咬住,他口腔里的血液,争相沿着张嘴的空隙流出更多了,瞬时浸透了浅色软木。
小厮神色又紧张又扭曲,深吸了一口气。
受了这么重的伤,也愣是不发出一声。打碎了牙也只会往肚子里咽。
以前,这小厮曾经去过二少和宋洵共同就读的书院,他是去给二少苏逸送老爷口信。
进院时,他看到侧门那,宋洵在替李府三公子李桢元捡投壶落地的箭。
那李桢元笑得狂放不羁,趁着宋洵捡箭的时候,还在一直往壶里扔,然后几乎都砸中了宋洵的后腿。
宋洵连嘴角都是微微向上的,没有半点怒容,平静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他心里哀叹,虽然府里也是少爷少爷的称呼宋洵,但到底和苏府二公子天差地别。
但在他心里,他始终对宋洵心存敬意。
因为他以前不识字的时候,总是从库房拿错东西,还是宋洵细心教他。
宋洵总是笑着,即使他出错了,也只是纠正他,并不会像府里其他人一般,先问候一下他爹娘,再骂他爹娘怎么生出他这么个蠢货。
小厮脸颊绷紧,看着宋洵的伤情,也心里难受,“宋洵少爷,你忍着点,我这就来揭开黏在肉上的衣物,给你盖上金疮药。”
小厮看了眼宋洵,他点了点头。然后,小厮就捏紧了拳头,又缓慢展开,手指搓着衣料边角,沿着衣料的边角缓缓揭下这块疮痍的布。
他能感受到宋洵身体紧绷,也逐渐感受到揭开布料的阻力。
那种粘连的物体撕掉的时候,还会带走老化的血痂,底下血红新鲜的肉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丝丝血珠从皮肉上的小孔渗出。
这景象看得他头皮发麻。
小厮屏住呼吸,但还是会手下一滞,撕扯的声音骤然变得刺耳,同时伴随着宋洵喉咙的哽咽。
红烛燃烧了大半,小厮才终于揭下了这块蘸肉带血的方形大小的布。
底下饱满紧实的像是鲜红色的沾了血的寿馒头,不是普通大小。
小厮松了口气,立刻又将另一个瓷瓶内的金疮药粉撒在患处。
上完金疮药,宋洵明显没有刚刚那会似的痛苦了。
白色药粉铺在血肉上,有一种沁人的凉感,减轻了额头发热的迹象。
苏玥一直在宋洵牢房外的拐角处蹲着,她靠在墙壁,扣着指甲,不小心掰断了一只,刺痛发痒的伤口,竟然减轻了些心上的焦虑。
不能去向她爹求助,那她该怎么办。
听到小厮说上好药的时候,她顿时从地上站起,一时间脑子眩晕竟有些没站稳。
小厮连忙扶了一下她的手臂。他们从早上出来,一直忙到现在,这会应该到午时后了。
他们除了喝了点水,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苏玥揉着发麻的腿进了牢房,宋洵还是那副静静趴着的姿势。
“我还会再来看你的。”苏玥怔怔望着他。
宋洵哑着嗓子道:“别来了,听你爹的话。”
“你一定要好好爱护自己,不要再说死啊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苏玥上唇撅着,泪水再度溢出眼眶,像荷叶上打转的露水。
就算李桢元真出事没救回来,她也不会让宋洵有事。
宋洵沉吟无声,也不看她,他远看过去真像一副快死了的,尚有温热气息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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