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百花村旁有座山,名为夕阳山,山上只住着一户林姓人家。林相年四十,原来是与夫人、小女一家三口和睦地生活在山上,意外的是两年前妻子患病逝去,这座山上就只剩下他和小女。
单听着可能有点奇怪,觉得这人莫不是脑袋被驴踢了,村里再不好也比孤零零携妻带女住在山上要好得多。
这件事说来话长,林相是林家第四代,他爹和他爹的爹以及他爹的爹的爹都守着一家药铺,以抓药看病谋生,久而久之家中还算富裕。
可到林相这一代,他死活不愿意继承药铺,反而偏痴读书,林父很生气,三岁时强逼他学医,但林相小小年纪用绝食的极端之法,表明自己读书的志向。
林父最终拗不过这头犟驴,只好放弃让他学医的念头。
四岁时,林父为林相请了一个夫子,专门授书解惑。随后林相日复一日鸡鸣即起,三更才睡,他的志向是入京考进平家刑司,成为修律千万人中的一员。
十五岁那年,林相告别父老乡亲,赶京赴考,也许是命运不济,他一直到二十二岁,也并未考进平家刑司。
这七年当中,支持他的林父死在了他二十一岁,次年林相的老母病入膏肓,同时他再次未中的消息传到村中。
老母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央求他,莫再执着于无命之事,还是早早放弃,先娶妻生子,再转去学一门手艺养家糊口。
林相忍住眼泪,偏头望向铜镜中的自己,不知何时他头上多了几根白丝,而眼中的往昔激情也在岁月中蹉跎。
他长达七年的读书生涯就此止步。第二天老母病去,林相为她守孝三年,那年他二十五岁与百花村中一杀猪铺的独女成亲。
自十五岁考取功名,七年未中,街巷少不了言语嘲弄,清高的林相不屑与之争吵,索性携妻子小女搬离原先住所,选择夕阳山过起了隐居山林的生活。
至于如何在山上谋生?
林相早就与妻子商议好,他家中三代从医,从小耳濡目染,林相虽学艺不精,但也算略懂皮毛,可以认出一些简单药草。
于是夫妇两人的日常就是:林相采药,送去山下药铺卖银两,林娘子采野菜、捡柴火和用弓捕猎。
那些闲言碎语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年之后再无人关注林相一家。
妻子病逝后,林相承担两人的所有,留小女在家洗衣炊饭。
这一天与大多数的日子一样,夕阳西去,林相弓腰背着筐,眼中无神地看着红日。
他未看脚底下的路,突然被脚下之物绊了一个趔趄,筐中的药草部分散落在地,林相心中的怒火变盛,他回头探去。
那碍脚之石竟是一个少年人,他昏迷在地,脸色苍白,衣衫破旧如乞丐,此时双手紧攥包袱在胸前。
林相眯眼,仔细看去,包袱中放的是书。
书倒是看着整洁。
情绪瞬间大变,林相由怒转为感动。
林相探息,发现此人还有呼吸。把脉后少年身体无力,是因饿致昏。
林相丢掉背后的筐,将它搁置在原地,他连忙背起这位少年人,马不停蹄地往家赶。
家中小女林霞正在家中洗衣,偶然瞥见父亲急匆匆归来,身后还背着一人。
林相见到女儿,吩咐道:“霞儿,快备点热水和热饭。”
林霞放下手中的衣服,一边应一边用湿手往身上拭干双手。
以往的林相会训斥她几句,但人命关天,他无暇顾及,只有些气喘地进屋,将他送躺在床上。
林霞把吃食端进来。
林相转身吩咐,“霞儿,你先把帮爹照看下这位公子,先喂些热水,等他苏醒后再喂他些吃食,记住别让他吃太多,不然容易撑死。”
林霞点头。
林相嘟囔一句:“爹的筐还在原地,爹要回去拿。”
“好。”林霞用棉花蘸取温水,抿在少年的干裂的唇上。
少年似是身体的本能,他睫毛微动,手指也有了反应。
林霞继续用棉花蘸在他的唇上,重复几炷香时间,碗中的水见空,床上的少年终于睁开眼睛。
林霞看他睁开迷离的双眸,不自觉打量起他,皮肤病白,和以前读书的爹一样,可能是常年居于室内,鲜少窥见阳光,骨相偏瘦,但整体还算俊郎,如若再壮实一些,定能俊俏百倍。
“你是?”少年终于缓过来,眼眸有神,虚弱道。
“双木林,晚霞的霞。”
不知他听进去没有,他无力起来,双手却在床上胡乱摸去。
林霞直起身,走向几步远的桌上,她拿起上面的破包袱,由远及近地过来。
华逸现注视着她的动作,在看到她手中的包袱时眼中一亮。
“……”林霞放进他的怀中。
华逸现解开包袱,认真地清点里面的书籍和手稿。
看着他拿书又因手无力掉落的滑稽模样,林霞站在一旁憋笑。
清点完毕,华逸现的眼神捉住偷笑的林霞,“是姑娘救了我。”
“不是。”林霞反驳,“是我爹今日采药捡到你,他背你回来就又回去捡筐了。”
看他唇轻启,林霞打断他,“公子先不要说话,我扶你起来,你快进一些食,听我爹说你是饿晕的。”
林霞拿起饼,掰一小半后递给他。
华逸现钝住,迟迟未接。
林霞误以为他吃不惯,干笑道:“这是烙饼,入口酥脆,你来得突然,家中刚好没多少存粮,还望公子莫要嫌弃,毕竟保命要紧。”
华逸现轻咳两下,还是未接,脸不自然地偏向床头,两耳尖通红。
林霞顿悟,她低头看自己,两臂因怕洗衣打湿就掖到肘处,给他拿吃食时也忘记拽下去。
真是迂腐,和她爹一样无趣,古板。
林霞在心中吐槽,她放下饼,端板放到他的床边。
林霞转身就走。
华逸现叫住她,“林……林霞姑娘,我并不是嫌弃吃食,我只是,只是……”
“只是害羞与我共处一室,我知道,公子不必解释,还是尽快进食,不然待我爹回来可是要责怪我的。”林霞并未回头,一边往外走一边道。
她关门时,又道:“有事喊我,无事自便。”
“华逸现,阴州渔乡人。”
林霞愣了下,关上房门。
外面响起用棒槌的打衣声,华逸现看向吃食,终是禁不住肚中饥饿,他拿起饼塞入口中,不一会嘴中鼓满。
一饼和一小碗粥下肚,华逸现肚中有了饱腹之感,他终于死而复生。
外面的林霞洗衣、晾衣,又将院子清扫一遍。她扶额休息时才意识到室内久久没有动静。
这人莫不是出问题了?
林霞提了一通热水推门而入,便看到这人靠在床边看书,她没有出声打扰,来来回回又提了几桶热水。
直至浴桶的水溢满,她看向床边方向,他的头始终没有抬起过,丝毫没有听见她制造的动静。
林霞想这便是她爹小时候常说的那句“一心只读圣贤书。”
很可惜她从小爱动,志不在读书,不能完成他的读书梦。
虽然这种精神值得称赞,可这读书人身上的衣衫有多处破洞,身上散发的酸味根本让人难以靠近。他都毫不在意吗?居然还能镇定自若地看下去书。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若没有遇难,在往常也和她爹一样不修边幅,邋里邋遢。
她蹙眉,从压箱底中翻出一件男子衣物,走过去扔到床上,“这是我爹以前的旧衣,尺寸估摸与你一致。”
华逸现身体一滞,开始打量自身,他抬起胳膊嗅起袖口,整张脸顿时皱起来。
“姑娘,可有铜镜?”
“不用看铜镜,你现在除了脸,别的,嗯……”林霞点到为止,看似什么都没说,其实什么都说了。
“别看书了,一会弄脏了你的书,小心我爹把你打出去。”看到他包袱里的书,林霞明白过来他心硬的爹怎么突然救起人来。
“起来洗洗。”林霞喊他。
华逸现脸上浮出窘迫,他脚步发虚地下床,慢步跟在她的身后。
林霞走了几步停下,身后的人也停了脚步,没有往前的意思。
“你不洗?”林霞回头,挑眉看他。
“……我洗。”脚步还是未动。
“那你还不脱衣?”林霞道。
面前的人脸唰得一红。
“……”
她只是说了脱衣,又没说全部脱。
你先脱外衣,我帮你缝补。”林霞解释道。
“不……不劳烦姑娘。”华逸现目光飘忽,结巴道。
林霞慢半拍地意识到他的无措,不过他这幅扭捏的模样就好像她是戏文中的登徒子,而他是纯情美娇娘。
林霞发誓她单纯是热心肠,今日换成任何一个男子,她都会这样做,绝对绝对没有觊觎他人美色的意思。
“我在院外,有事喊我。”林霞双手抱胸,面无表情道。
“有劳……”华逸现低头话未说完,便听见关门声,他抬起头,朝密闭的门,道出最后两个字,“姑娘。”
她这是生气了。华逸现想追出去道歉,可身上的味道实在令他作呕,他决定等到洗完再去赔不是,顺便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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