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晚之时,林相提溜一只野兔回来,“霞儿,看爹带回了什么?”
“野兔?”林霞吃惊,他爹捕到猎物的几率比阳雨见虹还要稀奇。
“哪是我捉到的?”林相脸上浮出耐人寻味的笑,“今日运气好,我赶往回家的路上,突然一只兔子跑得太急,自己撞到了树干上,倒在我的面前。”
林霞接过兔子,“确实运气好。”
林相不与她说多,他内心溢出的喜悦无人能懂,他转而问:“那位公子醒了吗?”
“醒了,在里沐浴。”林霞淡淡接道。
林相点头,“这兔子你去熬些汤,给他补补。”
林霞撇嘴,“哦。”
房门被推开,穿着藏蓝色衣裳的华逸现出来,发带裹着墨发,举足间皆是雅。
林相眼中含泪,这番景象仿佛抚平他脸上的褶皱,冲刷掉他内心的不甘,带着他回到了十七岁,第一次满怀激情的时候。
林霞看着父亲呆呆的模样,她识趣地抓着野兔去灶房。
她爹一直都这样,偏对读书的事热衷。只是林霞很久没见过他这样了,自从她七岁时知道她不是读书的那块料起,他很少有过鲜活的表情,虽然人是在活着,日复一日去采药,但他的心已经死了。
他默默吞下所有的苦楚,从不与她和娘吐露半句,常常在深夜中摩挲他的藏书。
林霞心疼他,担心他郁结成疾。
爆发在一个在深夜。
她冲进去,撕了他平常封皮早已因抚摸太多遍而磨烂的书。
她想让他生气,把心中埋藏的痛苦发泄出来。她未想到事情并没有按她预料的发展。
她爹静静坐在原处,眼窝泛青,眼中暗淡,一时之间如同少了十岁,他说了一句令林霞记忆一辈子的话。
“我这辈子无愧你娘,无愧你。爹就这点爱好,难道你也要抹灭吗?”
是啊,他确实没有对不起她们的地方。所有该做的,该尽的责任他都有。
她没有立场责怪,即使是他的女儿。
林霞默默处理野兔,听着他们在院中的谈话。
华逸现见到救命恩人,躬身道:“多谢林伯救命之恩。”
林相思绪回来,道:“不必多礼。”
“爱书者可贵,值得我救。”林相道,“你是哪里人?这是要去何,然后遭难了?”
“阴州渔乡人,本是要赴京赶考,奈何途中遇到抢掠,盘缠尽无,这才饿昏在途中。”华逸现眼中带痛道。
林相带着惋惜,又接连问了他几个问题,大致了解到他家境贫寒,三岁丧母,五岁丧父,靠邻里救济长大,十岁赴阴州大学堂求学,十七岁告别恩师。
林相眼中怜悯越发重,他讲起往事:“我以前也是读书人,祖上三代从医,家中有四家药铺,过得还算富裕。后来我爹身子骨不好,药铺生意日渐衰微。十七岁未中后,我爹为了供我读书,卖了其中三家。再后来他离去了,我娘也病重,而我还是未中,也歇了读书的念头。”
林相弯下腰掩面而泣,声音满是对不得志的遗憾,“我常常深夜嗟叹命运,将希望寄予后代,可上天不垂怜,我唯一的小女竟不喜读书,现下遇到你,我不免想到曾经的自己。”
华逸现搀扶他,宽慰道:“林伯,别难过,春试不分年龄,你还可一试。”
“迟了,”林相摇头,“今年的春试已过,去考也要明年,而且我身子骨愈加不好,怕是还没到京城,就因颠簸死在路上。”
“是我考虑不周。”华逸现忙低头。
林相一边掩面一边手中留一条缝看他,眼前的人眼中明朗,长相俊俏,确实是个好苗子,捡到他时,林相就有一种预感眼前的人必中。
若是这人能成为他的女婿,这也算是他林家人,能了他一桩心愿。
心中这样打算,林相开口:“命运多舛,如今春试已过,逸现有何打算,是否还要继续备考?”
华逸现早就想好,回去愧对父老乡亲,愧对恩师,他听说百花村旅客繁多,赚路费的机会多,所以他决定去山下百花村,到时一边赚些去京城的盘缠一边再准备下一年的春试。
在华逸现说完之后,林相故作沉思,郑重道:“逸现,这可不妥,读书是大事,可不能因其他耽搁,要不然久而久之就会放弃。”
华逸现苦笑,“别无他法。”
“我这有个办法,你可听听?”
“林伯,请说。”
林相殷切望向他,“不如你在林伯家读书,我自愿供你所有,为你提供安静的住所和吃食,你可安心读书备考。”
本来救他就难以报答,在这住下更是不妥。华逸现忙推辞道:“这不妥,这不妥。林伯救我一命,我还暂时无法报答,哪还有脸再叨扰。”
林相早知他会拒绝,他换了一套说辞,“若你要报答我救你一命就安心待在这读书,让我看你高中,就是对我的最大的报答。”
华逸现还想开口。
林相竟直接双膝跪下。
华逸现更加惶恐,伸手拉起他,“林伯,你这是……”
林相与他挣扎着,“逸现,我方才所说你都已知。你可知我看到你就想到我的曾经,我甚至想得更多,也许我们今日的相遇就是上天的恩赐。”
“你就留下,”林相声泪俱下,“算我求你了!”
华逸现见拉不起,他也跪下,“林伯,我还是走吧,我有手有脚,可以自力更生,为自己拼出一条路。”
林霞看不得林父这样。
留一个人无非多一张嘴,能让爹开心。林霞没什么反对。
于是她拿起刀就冲出来,一只手拍在这书生的肩上,道:“让你留下就留下!”
华逸现看着晃在眼前的刀,上面的沾着鲜血,腥味钻进他的鼻息,他瞳孔放大,接着两眼一闭,躺靠在林霞的膝盖处。
林相:“?”
林霞:“?”
林相看她手中的刀,上面一滴血刚好滴在书生新换的衣衫上,衣服颜色重并不明显。
她没有动手,也没有想动手。她只是想出来劝劝他,可没有要杀他。
林霞错愕地蹲下,她伸指到他的鼻尖处。
还好,还活着。
“爹,他可能晕血。”林霞猜测道。
林相由衷道:“霞儿,干得漂亮!”
“……”林霞脸上笑着,心中却有些酸涩,她爹已经很久没有夸过她,再次夸她是因为一个外人。
林相没有注意到女儿的神色,他低头看向昏迷的少年人,托起他的双臂,将他背起。
这时阴云半遮明月,院子里的亮光瞬间暗沉下来,林相恍若不觉,一步一步往房间迈去。
…
…
第二天,林相整个人神清气爽,仿佛变了一个人般,晨间他吃过早饭,心情颇好地哼着歌踏山采药,晚间吃过饭他手中握着一把路边的野花,塞进林霞手里,要让她用来装饰屋子。
林霞心中诧异,要知道按以往她爹回来是一句话不说,孤身待在书房里,不论天冷还是天暖,一待就是一夜。
她心想这读书人留下倒也不错,若是下年春试高中,说不定她爹心情会更加舒畅,身子骨也会更加硬朗。
林相看她愣住,伸手敲了她额头,“傻了?”
“没有。”林霞回神,“明天就装饰。”
林相心不在焉地嗯了声,转而问:“你今天和逸现相处如何?”
“正常。”林霞道。
“正常?”林相恨铁不成钢地问,“什么叫正常?详细说说。”
“?”林霞不解,“他读书,我洗衣,他读书,我做饭,他读书,我喂鸡。”
林相扶额,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是你娘生的吗?怎就没她身上丝毫……丝毫……”
“罢了,我要去书房看看逸现,你和我一起去。”林相背手相持,抬脚往书房方向走。
“我不去,我要去温剑。”林霞学着他背手,往自己房间走。
她爹脑子是不是高兴坏了?她又不喜欢读书,去书房看他干嘛,好不容易有时间她可要去练练剑术。
“……站住。”林相叫住她,装咳两声道:“爹不好意思,霞儿你和爹一起去。”
林霞脚步停下。
林相央求道:“爹求你了。”
“走。”林霞无语道。
林霞走在前面,林相的目光落在她身后。
他这个女儿脑子一根筋,别的女儿家不喜欢读书,好歹喜欢刺绣,能绣花补衣,就她偏喜欢习武舞剑。
性子淡,话少,倒像个男儿。
以前他还觉得像她娘,现在他觉得一点都不像。他的妻子虽出生市井,每日浸在杀猪之中,身上会些功夫,但一点都不无趣,她对待感情之事主动热情,对待山上的枯燥生活,丝毫不乏,不厌倦,总能把这日子过成花。
不像她如此迟钝,放着前途无量的俊俏书生她不去接近,反而无动于衷。
想到这,林相长叹气。看来他改天要敲点敲点她。
林霞听见身后的叹气声,她心中明清他肯定又在胡思乱想。
她明明做的很好,照顾他的起居,忍耐他的情绪,甚至暂时抛却出去闯荡的志向。
可他总是不满意。
到书房门前,林霞反手叩门,敲了几下,里面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门开了,华逸现的视线落在门前的林霞,错愕后又看到她身后的林父。
“林伯,林姑娘。”华逸现拱手行礼道。
林霞面无表情地看他,点头示意。察觉到身后的怒目,她脚步往右一跨,露出林父的全身。
前面空出,林父连忙收回视线,他往前一步转而笑着回礼道:“逸现,可真是努力,可有打扰你?”
“怎会打扰。”华逸现笑道:“伯父来的正是时候,我正有一处不懂。”
林父心中一喜,“哪里不懂?我可帮你看看。”
华逸现让路。
林父急匆匆往里进。
华逸现又看向脚步未动的林霞。
林霞挑眉道:“华公子,我就不打扰,你们有事去后院找我。”
华逸现愣愣点头。
走出不远,林霞折返回来,踮脚凑近他的脸,深深看他一眼,道:“让着我爹。”
她撤离得飞快,华逸现看她的背影消失在院子,才缓慢抬手,摸着发痒的脸颊,接道:“会……会的,林,姑娘。”
里面的林父躬身趴在案前,问:“逸现,我看你这页都有批注,是哪一处有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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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双不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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