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白夜

风雨声呼啸撞窗。

杜窈回到房间时手腕红淤未褪,薄薄的开衫湿透。站在洗手间拧发梢上的水,淅淅沥沥淌进池子里,心也一并被浇得发凉。

她和程京闻算是彻底完蛋了。她想。

-

时间倒推四十五分钟。

还是朱廊白墙的二楼,灯光被衬红。重阳节的装扮还未拆下,两三束艾草吊于柱旁。

一阵穿堂风。

杜窈下意识抱住胳膊,往前走了几步。

形容散漫的年轻男人双腿交叠,鞋底不轻不重地敲击木板。又闷又沉的笃笃声,在催促她尽快张口决定。

终于,杜窈说:“不要。”

程京闻的眉眼轻挑,似乎是有点意外,但再读不出其他什么情绪。

他笑:“为什么?”

可能是程京闻喝多了。

也可能是杜窈喝多了。

这笑很淡。可竟多少有点四五年前他痞坏的劲儿,剑眉朗目,桀骜落拓。

杜窈被晃了一眼,又多走了几步。

回过神,已经到了程京闻跟前。抬眼一看,便佐了证刚才的的确确是错觉。

他脸上哪有那样的笑。

杜窈再仔细,也只能捉见一点眼底的讥诮——估计是觉得她方才举动口是心非。

杜窈有些懊恼。

心里唾弃自己,外面见识四年,模样优越的模特明星过江之鲫,明明近距离也不为所动;但一回来,仅仅暗里一瞥,就被程京闻这幅皮囊所惑。

不争气。

“和你没什么好说的。”杜窈推他拦在楼梯口的手臂,纹丝不动。心里略惶,随便寻一个由头,“我要回去吃饭了。”

程京闻轻哂:“吃我请的饭也不嘴软。”

杜窈顿了顿。

抬手又使劲推推他的胳膊,“回头把钱A给你行了吧?让开。”

程京闻没动。

飘来打量的目光,“你觉得我很缺钱?”

杜窈心说当然不,仅仅是不想吃他嘴短。

只说:“没有。”

语气已然有点不耐。

本来就不是多有耐性的人,被程京闻这张脸晃了一下,才站了一会。今天早上的气她还记着,更不愿跟他多说。

程京闻应该察觉了。

冷笑:“这样不愿跟我说话?”

“是,”杜窈觉得他揪着这点不放实在没意思,“凭什么要……”

话没说完,手机叮铃铃响起来。

杜窈抿了下嘴角,从口袋里拿出来看,是孟砚白打来的。

这样晚,不知道是不是工作上的急事。

她走离程京闻几步,接起来。

“喂?”

手拢在嘴边,小声,显得软侬温和。语调跟方才全然不同。

程京闻脸色顿时沉下去。

孟砚白问:“在忙?”

“没有,饭局。”杜窈说,“这么晚打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孟砚白定两秒,郑重其事:“有。”

“什么?”

他笑:“想你了,想听听你的声音。”

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

杜窈稍稍反应一会,跺脚:“没事我挂了。”

“别,不逗你了。”孟砚白笑了笑,“今天跟《slimi》的主编吃饭,得到点内部消息。他们的刊封选择,会优先看设计师本人所获的奖项和履历。”

杜窈一愣:“我好像没参加过多少比赛。”

办展和秀比较多。

“国内马上有一场全国设计师比赛,含金量很高,建议你参加。”

杜窈撇嘴:“什么建议。你这话就是要我非去不可,干脆直接给我报上算了。”

孟砚白:“可不敢。”

杜窈:“嘁。”

“但也不只是因为含金量,”他说,“成悦捧得那个华裔设计师应该也会参加。所以董事会要求——”

“要求我一定要去是吧?”

杜窈有点不高兴。

倒不是抵触参加,反正公司的安排。但是孟砚白把她强行调回国内,董事会就像抓住一点制约的把柄,对她指手画脚。譬如先前秋季几套设计,一直要她改版,反复五六次又改回最初一版。这次比赛,孟砚白还算委婉地来探她的口风,但实际上就算拒绝也没有用。

“是。”孟砚白有些无奈,“但如果你实在不乐意,我……”

“去吧。”杜窈打断他,“不会让你为难。”

孟砚白顿了片刻,似乎叹了一声。

“你可以不这么懂事。”

这是杜窈没听过的评价。

她愣了一下,又笑:“我二十四啦。”

“和年龄没关系——换个说法,我觉得你对我挺客气的,”孟砚白也笑,“其实偶尔看见你发脾气不高兴,觉得很稀罕。”

可是杜窈心里算了算。

她来花都岛这一两天,就因为程京闻不高兴了好几回。

……晦气。

回去就买份健康保险。

跟孟砚白再说了几句,挂断。

转头就撞上对面一双阴云密布的眼,心情直接跌破阈值——到底为什么总一副欠他的样子。

自打见面。

莫名其妙的呛人,没由头的冷嘲热讽。

杜窈禁不住想——

程京闻到底多讨厌她?

再也捱不住二楼愈来愈沉的气氛,杜窈握紧手机,深吸一口气。

走到他面前,仰头:“让开。”

程京闻扯了下唇角:“杜窈,跟我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很难吗?”

他的语调平淡。

可在杜窈耳朵里更像是一种难以言明的讥诮。

她说:“很难。”

程京闻冷笑:“你刚才跟别人倒是自然。”

这话其实醋味很重。

但杜窈已经捺不住脾气,只听出他阴阳怪气的劲,回嘴也不留情:“是,和别人有什么不能说的。但是程京闻,我们两个连别人都算不上,又有什么好聊的?”

程京闻不由顿了一下。

“所以,”她说,“这样挺没意思的。”

杜窈从他身侧挤过,要下楼。

程京闻下意识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很明显的挽留。

但是杜窈最后一点耐心都没有了。她疼得皱起小脸,声音扬高八度:“松手!”

程京闻少见地缄默了。

僵持片刻,杜窈听见他说:“下雨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她莫名其妙地抬眼:“所以?”

如瀑的雨声似乎盖过了程京闻要说的话。他动了动嘴唇,眼神好像也被雨浇湿。

杜窈一霎有些心软。

——刚才她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只是聊一聊。

杜窈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犟什么。

手上的桎梏松开,她不再多想,逃也似地下楼。回到大堂,正撞上出来的宁恬。

“看你好久都没回来,”宁恬见她脸色不大好,“怎么了?”

杜窈勉强笑笑:“我有一点不舒服。”

宁恬:“那我去给你把包拿出来吧?反正差不多结束了,等下他们去唱K。”

杜窈点点头。

等宁恬回来,她小声说了句谢谢。

宁恬摆摆手:“外面下雨了,我去给你拿把伞,在这等我一下。”

杜窈说:“好。”

在边上的沙发坐下,发呆。往右看,雨水淌过落地的玻璃窗,街景好似蒙上一层薄薄的硫酸纸。

一小会,听见左边有脚步声,以为是宁恬回来了。还没转头,就听见周绿的声音。

埋怨:“都结束了你才来?”

不等杜窈思索这在和谁说话,对面沉冷的音色已经给出答案。

淡声:“有事。”

周绿说:“那等下去KTV你要来。”

没人理会。

杜窈似乎听见了衣料摩挲的声音。周绿娇娇地哄他:“来嘛,反正都没事了。大家都去呢,就差你一个。”

半晌,他应道:“行。”

两个人脚步声渐远。

杜窈坐在被搪瓷花瓶挡住的另一侧,听完全,心里很空,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挺好的。

应该挺好的。

杜窈这样想。

但四面八方的空气却像有实质似的压得她喘不过气。

杜窈再也等不到宁恬拿伞来,在门童惊诧的目光里,一头扎进如晦的雨幕。

-

宁恬就拿伞出来了。

没见到人,四下转了两圈,有些茫然。

“人呢?”她喃喃。

去问门童,得知杜窈已经走了的消息,不免担忧。正要发微信询问是否还好,就碰见出来抽烟的程京闻。

脸色不大好,阴沉沉的。

虽不算太熟,还是礼貌叫一声:“程先生。”

“嗯。”他目光看向她手里的伞。

宁恬解释:“杜窈身体不舒服,先回去了。本来想拿把伞叫她撑着,不知道怎么就冒雨跑回去了——也不怕生病。”

不知道是不是宁恬的错觉。

程京闻拿烟的手似乎停顿了一下。

再细看,已经被咬在嘴里,火星明灭,燃起一缕青蓝色的烟。

浑身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场。

宁恬识趣地说:“我先走了。”

“宁主编。”

“嗯?”宁恬顿住脚步。

他沉沉吐出一口雾,很快被雨水搅散。不经意地提及,“你们杂志最近情感栏目投稿倒是很多。”

宁恬笑,“是的,很多读者反馈都很好。”

程京闻:“是么?”

一个反问句。

她心思细,立刻意会到程京闻的言下之意,“是不是似乎听起来不太可信?您不如提个案例,例行抽查一下。”

程京闻把烟掷进雨幕里,一点火星立刻被浇灭。

“看过童话故事吗?公主和王子的。”

宁恬稍愣:“嗯。”

“我读过另一本童话书,”他说,“有坏脾气的公主和几十个不同国家的王子,每天不停地相亲,想挑选一个对王国最有利的对象。”

宁恬安静地听。

“公主喜欢上了一个普通人,没有钱与权。他们身份天差地别,只能每天夜里相会——直到有一天,公主订下了婚约。她决定逃婚,和他私奔,但是被拒绝了。”

宁恬:“怎么会……”

“他恰好获得一个机会,能让他翻身。如果成功,他就能正大光明地迎娶公主。他们吵了一架,公主选择自己离开了。”

宁恬笑了一下,“我听懂了。其实是爱情和面包的选择题——公主想要爱情,平民选择面包。”

程京闻皱了下眉:“但是他也没有放弃公主,只是调整了先后顺序。”

“程先生,不妨代入一下公主的角度?”她笑,“根本不需要考虑面包的人,也不会理解把面包排在爱情前面的选择。”

程京闻看她:“继续。”

宁恬倒是迟疑了一下,“之后的话可能有些伤人——因为我个人,是比较支持门当户对的理念。他们两个,天生不合适。”

闪电与雷劈过夜里的积云。

程京闻灰蓝色的眼也一并被照亮。像天地间倾泻的雨水,尽数卷进眼底。

他的话却很平静:“是么?”

-

程京闻坐在KTV包厢的沙发上。

身边是震耳欲聋的嘶吼,眼花缭乱的灯光。源源不断的人来向他递酒,搭话。烟味和酒气充斥整个空间。

杜窈没有来。

他进门的时候下意识在人群里巡睃一圈,才记起她已经提前走了。

他们两个,天生不合适。

这话程京闻很早就听过。但今天,才是真的有些信了——杜窈应该真挺恨他。

离开四年,他没去过信,她便也没问过一句关于他的话。

从前从不这样。

即便吵得最厉害一次架,也是半周后杜窈自己消了气,来主动地哄他。

不可否认,他挺享受这样。

可能真有一点卑劣的自尊心作祟。娇纵跋扈的公主在他怀里轻声细语,在他身底下呜咽讨饶的时候——程京闻才会觉得,自己与她本没有那么远,也不是富人一时兴起,会挑拣来再拋之即去的玩具。

他享有公主的真心。

但是现在不再拥有了。

程京闻眉眼很厌地耷下。坐到离人群最远的地方,抬手点一根烟。尼古丁的味道寂寂地在指尖燃烧。

前端聚上一段灰。

手搭在沙发上,轻轻一动,看滚烫的烟灰烧透一块沙发黑色的皮。

不知过了多久。

背景音乐里突然播到一句歌词:

“I know we ended on the wrong terms”

程京闻便想,就这样吧。

还给她的自由和平静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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