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淡的月光漏过枯瘦的木樨树枝。
影影绰绰地兜住一辆黑色的车,自高速公路上呼啸而过,掀起路边昏黄的灯光和凌晨湿冷的风。
杜窈使劲儿拍了拍车门:“停车!”
“高速上不能停车。”
程京闻借看后视镜的功夫睨她一眼,语气平淡地陈述。
杜窈噎了一下。
质问:“那刚刚门口你怎么不让我下去?”
“不是你叫我开车的吗?”
“我说的明明是开门!”
程京闻眉眼轻挑,语气没半分抱歉,“不好意思,听错了。”
这话说出口,立刻招来右边一个结结实实的白眼。
杜窈不再与他胡扯。
低头去捂脚踝,“下高速了,随便找个路口把我放……”
“地址。”他说。
杜窈抬起头,狐疑地眨了下眼睛。
“别看了,”程京闻不咸不淡地开口,“送个瘸子回家,积德。”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杜窈一点都不跟他客气了,“明江国际八栋,记得送我到家门口。”
他问:“去跟江柔住了?”
杜窈短促地嗯了一声。
程京闻偏头看她。
正弓着腰,头发弧度松散地披过肩头,细微的颤抖。
像蜷在一团的猫,娇气又嘴硬。
杜窈察觉到他打量的目光。
抬起眼,这会儿脸蛋发白,语气依旧凶巴巴的:“看什么看。”
程京闻嗤笑一声,把视线移开。
-
车里很静,没人说话,只有汽车引擎平稳发动的声音。
杜窈昏昏欲睡。
眼睛要闭不闭,总在临界被脚疼醒。
正要伸手再碰一碰踝骨,车身急停,刚直起来的身子又撞回椅背里。
转头,迎面重重的阖门声与气流。
她不免愣了一下。
往挡风玻璃外望,只捉见程京闻肩线周正的背影,不知道去做什么。
车没锁,还回来。
杜窈便坐在车上,百般聊赖地,去参观他车里的陈设。
一应都是黑色的椅套坐垫,很单调。和他这个人一样,又沉又暗。
转去看后座,也没什么特别。
直到视线转到左边的角落——
一只卡通小猫灯龇牙咧嘴地瞪着她,好像在谴责她乱看的行为。
杜窈愣了一下。
恰好车门打开,她忙不迭地转身。瞧见程京闻手里一个白色塑料袋,上面印了绿色的药房字样。
他不舒服吗?
杜窈悄悄打量,目光还没在他脸上巡睃一圈,便见这塑料袋已经被抛进她怀里。
沉甸甸的。
下意识去看,里头是一瓶红花油与一盒跌打损伤的膏药贴。
更是发怔:“干什么?”
程京闻语气不咸不淡,“哼哼唧唧一路了,听得烦。”
杜窈气不打一处来:“那还真是抱歉。”
“不用。”他从善如流地应一声。
杜窈翻个白眼,低头去擦药。声音低低地从下面飘上来,“多少钱?我转给你。”
“二十九块八。”
杜窈抬头看他。
程京闻眉眼一挑,“可以抹零。”
杜窈深呼吸一口气,抽一张纸擦了擦手。拿出手机,“我转……”
忽地,她意识到手机现在坏了,手便不尴不尬地停在半空。
程京闻见状:“想赊账?”
“什么啊,”杜窈控诉他,“刚才在二楼你把我手机吓摔了,该倒赔我。”
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点了两下,伸过来,拿起她的手机摆弄一会,屏幕便重新亮了。
杜窈这会真心实意地惊叹:“哇。”
“啧,”程京闻把手机抛回她怀里,“少来碰瓷。”
杜窈噘了下嘴。
但看在修好手机的份上,不和他争这一句:“收款码给我。”
程京闻亮起个人名片的二维码。
杜窈鼓了鼓脸颊:“你干什么?”
“好歹刚才替你花了五百万,”他撩起眼皮,灰蓝色的瞳孔似海,“以后也可以谈一谈合作对吧,设计师小姐?”
杜窈闻言便蹙了蹙眉:“提起衣服,还没问你为什么……”
他淡声打断:“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杜窈愣了愣,“怎么就成你的了……”
可这话说的没底气,只好抬手去扫二维码——是成悦办公的微信,并不是私人的。
杜窈无端松了口气。
转钱给他,有零有整的二十九块八,分文不差。
程京闻不经心地扫一眼,收下。
杜窈正要收起手机,屏幕上跳出一则语音通话的请求。
是孟砚白。
她这才记起还没同他说一声,就稀里糊涂上了程京闻的贼车。
赶忙接起,开口就道歉:“对不起!”
对面沉默一小会,哑然失笑,“不至于。你人在哪?”
“我已经……跟朋友走了,”杜窈拢住话筒,小声,“真的对不起,手机一开始磕坏了,没法跟你说一声。”
孟砚白话里笑声淡下去:“什么朋友?”
杜窈:“以前的同学,正好路过桐山了。我崴到了脚,就拜托他先送我回去。”
程京闻在一旁听她面不改色的胡诌,扯了扯唇角,溢出一声冷笑。
孟砚白问:“还在车上?”
杜窈瞪了他一眼,偏头回电话,“嗯,还没到家。”
他玩笑似的问,“朋友男的女的?”
杜窈说:“男的。”
孟砚白顿了顿,声线依旧和煦,“到家告诉我一声,我担心。”
杜窈嗯了一声,与他道别,挂了电话。
刚收起手机,车身一停。
程京闻苍白的腕骨搭在方向盘上,银色的表带泛光,“脚还疼不疼?下车。”
杜窈愣了一下。
——程京闻竟然要把她赶下车?
这想法还没在脑海里生出两秒钟,又瞧见程京闻拔了车钥匙。
拧眉:“还傻坐着干什么?”
说罢,便已经推门走出去了。
杜窈懵懵地在座位上呆了片刻,也解了安全带,跟他一并下车。
“怎么了?”她问。
程京闻睨她一眼,“放心,不给你卖了,也不值几个钱。”
杜窈恨不得掐死他。
跟着走到一家铺面,灰扑扑的,招牌都摇摇欲坠。里头的老板娘是位中年女人,腰宽体胖,很和气的长相。
见到他们,立刻招呼,“来看看,要吃点什么?还剩下红豆沙和绿豆汤。”
杜窈确实饿了。在宴会上也没吃什么,便点了一份红豆沙。
老板娘又去看程京闻。
“这位呢?”
“一瓶水。”他淡声。
见老板娘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杜窈开口解释:“他不吃甜的,别管他。”
这话说完她就觉得有些不妥——好像这么几年,她多念着他,连忌口都记得清楚。
但是算了。
杜窈在车上的时候就想,他已经是这样年轻有为的公司老板,有了新的生活和漂亮姑娘。今天意外遇见,等她回到家,上京这样大,也不太有他们能再交集的时候。
这样,心平气和地结束也很好。
她拉了一把小木椅坐下。
红豆沙盛在碗里,上头铺了一堆白玉团子。热气里,都是软绵香甜的味道。
杜窈低头尝了一口。
好烫。
-
杜窈回到车上没再说话。
本来就困,在拍卖会上偷睡的一会,也捱不到现在。闭上眼,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程京闻由她去了。
抵达明江国际,叫几声名字也不见人有反应,便上手去拍她的肩膀。
杜窈哼哼唧唧地躲开他的手。
似乎睡得很熟,泛粉的脸颊一侧黏上了一缕头发。
程京闻顿了顿,替她拨开。
手指碰到温热柔软的面颊肉,捏了捏,小姑娘顿时在梦里发了好大的脾气,脑袋一扭,只露一个后脑勺给他。
程京闻失笑。
再注视她片刻,好像要看进心里。
才下车,手臂绕过杜窈的腿弯和后背,把人横抱出了副驾驶座。
真是半点不叫自己委屈的公主。
换个地方睡,就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找个舒服的姿势,脑袋去抵他的颈窝,胳膊去搭他的肩膀。像家里的猫,亲密无间。
程京闻低头看她,近距离。
莹润娇软的嘴唇上一层薄薄的唇膏,像凌晨的花,刚绽,最靠近花蕊的一瓣。
还挂着露。
或许是肌肉记忆。程京闻下意识想要再近一点,低头去吻她。
但到底,还是只拿鼻尖碰了碰她的额头。
推铁门往里,是一小方院子。
鹅卵石铺的路,通向一幢白色的双层洋楼。揿响门铃,里面传来提提踏踏的拖鞋声,穿毛绒睡裙的女孩睡眼惺忪地给他们开门,还在迷糊地抱怨:“我的美容觉……”
可她瞧清眼前的场景,顿时清醒。
瞪大了眼,不由惊异地上下打量他们两个,小声,“你们复合成功啦?”
程京闻:“你觉得?”
“那应该没有,”江柔笑嘻嘻,“毕竟往国外送了四年礼物也没见小窈理你。”
这话正中程京闻痛处。
他沉脸:“信不信我让商暨把你领走?”
江柔立刻蔫下来,“对不起。”
两个人互捏着对面的把柄,这聊天是进行不下去了。
程京闻把杜窈送回房间。
出来,江柔趴在沙发:“小窈回来,你跟那个小模特也该避避嫌了。”
程京闻蹙一下眉:“谁?”
江柔撑着下巴:“周绿啊。前几天空降进我们组,动静可不小。”
程京闻似乎才明白过来是谁,“无关紧要。”
“什么呀,”江柔撇撇嘴,“小窈最爱多想,要是她误会了,我看你真完蛋。”
“知道了。”
江柔打个哈欠,“还有事吗?”
程京闻捏了捏鼻骨,“别告诉她是我送回来的。”
“哎,懂。”
江柔见怪不怪。
毕竟这人往国外送了四年礼,全是匿名。她和卢豫劝过好久——谁不知道杜窈的脾气呢?哄一哄就好了。
程京闻偏不,非要拐弯抹角。
自己心里难受,捱不住,都坐飞机到人家家门口了,站一会,就只把花留下来。
这种傻事比比皆是。
她揉揉眼睛,“我回去睡了,你走的时候记得关门。”
程京闻应了一声。
走前,还是去杜窈房间再看了她一眼。
或许是头发还扎着,难受,躺在床上很不安分,左右地翻身。
他便单膝跪在床前,替她小心地拆开复杂的编发。
半晌,手上动作忽地一顿。
去撩她后背散开的头发,底下,是光洁白皙的背。
少了一小片月食的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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