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红尘业障深几许

“前边就是沈宅了,”竹云跟着常拥宸,在夜色下打量四周,那边的宝塔熠熠生辉,而此处幽静零落,低调又古雅,“我去叩门。”

然而竹云喊了许久,都无人来应,常拥宸心下疑惑,也上前去,在碰门环的一瞬间,一阵风吹来,手突然顿了下。

“竹云,你有没有闻到奇怪的味道?”

“啊?我只闻到小侯爷你衣服上的熏——”

话未说完,沈府大门忽然“哐当”一声,从内大开。常拥宸扶着门环,一下子绊过门槛进去。

“咳咳……”

沈府烟雾一片,迷得人睁不开眼,呛入喉咙中,一片奇怪的甜腥和清奇的苦味弥漫开来。

好像……和方才大街上,西南来的翠蹊谷药师卖的东西,有些相似。

常拥宸掩面,像被这些香雾刺激到了,旁边竹云却忽而一声尖叫,猛地扯住他家小侯爷衣袖。

香雾散去,空寂萧瑟的沈府新宅,水井口附近,横尸七具。

“那、那是沈老丞相?”

——檐下一盏灯笼坠地,接着忽有无数孔明灯从四周飘向黑夜的天空。

宝塔街开国嫁裳的祈福仪式结束了,民众百姓放灯热烈相庆,霎时间明灯照夜。

常拥宸激起一身冷寒,还不及转身离开,就有幽影如魅,从沈府对面空无一人的路上走过来。

一步一响、凤冠一步一摇,女子唇红齿白,一身华诡红霞姽婳幽然。

红纱盖头下的女人手里捧着锦盒,手指蔻丹映白骨,身体如烟如雾,霎时间就来到常拥宸面前:

“此衣冠遗物……”女人幽然发笑,森口白牙。

“何不交予,天赐良缘。”

那时候,常拥宸仿若心神被蛊惑,他看不清夜色,唯独天上的孔明灯慢慢落入眼眸,坠落于身后的沈府柴堆草垛。

而后,一切燃烧殆尽。

——弘德二十六年,春末,沈府灭门。

此案被列入大理寺卷宗,从此再无人问津。

……

四年后,老皇帝病入膏肓,驾崩。二十四岁的太子李珩春日登基,年号正和。

从前老皇帝宠溺长公主,又爱屋及乌喜爱那脾气刁钻的小侯爷,所以遗旨特别给了长公主府一部分权力。明煊公主是李珩长姐,年龄差了有二十岁,他从小跟正安侯一起长大。按辈分,其实是正安侯的皇叔。

不仅如此,年轻的皇帝还受自己生母孟太后牵制。

如此,朝廷的奏折便整日里吵闹没完。

皇帝在养心殿批阅时皱眉连连,大臣参正安侯的本子不到半炷香,已然叠成三摞。

“正安侯此人嚣张跋扈!不可饶恕!他今日见吾等老臣恶言相向,明日便敢直冲紫宸殿叫骂天子!”

“正安侯蔑视天威!岂有此理!他托辞生病不上朝,到长公主府一瞧,却在那里玩乌龟!”

“正安侯鱼肉百姓!糟蹋血汗!他在京畿兴建寺庙,却不允许任何人来烧香拜佛,还将佛家清净之地取名红尘,隔上几月就去里边消遣玩乐,分明他当年及冠生辰时,长公主已经耗资打造没尘宫在西镇天街——”

“……皇上,歇会吧,来尝尝臣妾亲手做的桃花酥。”

皇后杨氏是礼部老尚书的女儿,就是当初明煊长公主为李珩选下的。

如今朝中局势三边倒,长公主的人,太后的人,和为数不多皇帝的人。不知他看自己的皇后,是否也心有忌惮。

“皇上看这些折子许久,是担心正安侯吗?”杨皇后将甜点搁置一边,为皇帝倒茶。

“那倒不是……”李珩很快否认,反倒有些假了,“朕新登基,四年前,随着……沈府一案,宝塔街用来祭祀的神女嫁衣,同时不翼而飞。至今它还下落不明,而这被国师看作新朝根基不稳、不顺天意的象征。”

“皇上,您已经做得很好了,国宝丢失的事情并没有在众臣里传开,而长公主那边,正安侯早就不再如从前一般富贵无聊,而是在没尘宫召集能人义士集成观察组织,在权力斡旋之间秘密地找寻嫁衣下落……相信,很快就会有新线索的。”

神女嫁衣何等严肃,最有可能,同时也最无可能被不怕死的权贵藏匿起来,李珩认为在民间建立秘密组织也十分有必要。

“正安侯是已知唯一的沈府惨案目睹者,可他对此事闭口不提,且那事后,怀昭性情也有所改变……总之,朕即使愧对沈家,竟也无能为力。”

……

西镇天街。没尘宫。日色下琳琅如玉的重围宫殿,统一穿着雪白公服、一丝不苟的黑刀侍者悄无声息地游走其中。

这里不准聊天,不准斗殴,有事,报告启奏,不许擅自做一切除了命令的事。

这就是皇后口中,正安侯组织起来的那批、针对朝廷权贵的观察者。

“侯爷,这里截下大理寺卿孟少翁的密信一封。”

说话人叫沈扶,样貌好似一座玉山,总之赏心悦目的,最为正安侯信赖。

常怀昭颔首接过,沈扶自觉退到一边。然而正安侯展信扫过,手指慢慢攥紧,最终撕掉烧碎。

沈扶见正安侯心情不悦,踌躇下一步是否要离开,然而常怀昭冷静,叫住他:

“杭州那边一直有人盯着吧,沈……沈——那个人,他少年时的教书先生,知音好友,都要暗中看好了,别再出什么岔子。有可疑人士接近,必须当机立断拿来审问。”

——四年前,唇红齿白的女子送来衣冠锦盒,里边竟是沈笑空初见他时穿的那件月白衫,在幽深夜色下,无疑将常拥宸吓了一跳。

而后,沈府一案以孔明灯失火为由,塞住百姓视听,只有常拥宸知道其中之惨绝。之后不过两日,杭州便传来消息,说沈才子回乡,猝不及防就病死西湖。他不信,然而全杭城的百姓都能证明。

“属下明白,”沈扶揖毕,又犹豫了片刻,才说,“侯爷……还有一件事,您之前让卑职调查那沈探花生前是否有意中的女子,如今蛛丝马迹搜集四年,实在是能确定的,此人考中功名前,平时只喜欢写文章与作画。”

“哦当然了,他春日会去洛阳看牡丹,夏季往长安访古迹,秋天来京城游佳节,入冬就归杭州湖心亭看雪——总之,过往二十年,此人游历大江南北,博学广识,文墨为伴,并无红颜知己。”

常拥宸听罢阖眸,摆手将人遣退,案上,还是当初沈笑空留下的那枚天赐良缘佩——

正是因为这枚玉佩,他才难以忘记四年前惊鸿一面。

或许就是当初的常拥宸不该路过彩衣庄,不该让那杭州的沈大才子卷入彩衣杀人的案件,就不会发生这一切,不会让清白无辜的沈家惨遭灭门。

毋庸置疑的。

他心中有愧。

腰间玉佩衬着日光,一身红色金玉华裳的正安侯下殿阶,走出没尘宫,在一片雪白衣衫中,成了最瞩目的身影。

“竹匀,去红尘寺。”

“明白。”

从前那个竹云,已经因为沈府案死了——大理寺卿看不惯正安侯已久,事发现场唯有常拥宸,必须让他有个交代,于是竹云不顾性命捍卫侯爷清白,结果误伤丧命。

如今的竹匀是竹云的双胞胎兄弟,两人模样相似,性格有些不同,然而都孤独伶俜,常拥宸就将人买过来了,但是无论如何都过不去心中的坎,所以并不像从前一般亲近。

“侯爷,您前些日子才从杭城吊唁回来。可皇上不是圣旨召您,要尽快筹办和长公主分家的事宜吗,怎么又去寺里?”

“这就要问那个大理寺卿孟少翁了,他总与我作对,”常拥宸听帘外春雨潇潇洒落,分明从没尘宫出来时还是日色灿烂,“沈扶呈上姓孟的递给皇帝的密信,说本侯的红尘寺见不得人,四年来找不回开国秘宝,是因为我将嫁衣藏在寺中——”

常拥宸这就要先一步去看看,那帮人要暗自动什么手脚。

长街无人,常拥宸看罢便将马车帘子落下。

半炷香的工夫,红墙金顶的寺庙映入眼帘,常拥宸撑伞下车,斜影被暗雨打湿,越墙而出的银杏树纷纷吹落,他眉头不皱,平静地解开寺门尘锁。

然而,刚踏进去,这寺庙就被冲上来包围。大理寺、刑部甚至礼部的人,一时间竟“群英荟萃”。

“——见过正安侯,正安侯别来无恙。”

为首的正是大理寺卿孟少翁,白眉下微微凹陷的老眸兀自炯炯。

常拥宸根本不搭理,轻蔑扫过,孟少翁旁边是新晋礼部侍郎,姓杨,名玉兴,正是皇后的兄长。四年前国宝失踪,老尚书致事,其代为主管礼部,有幸见过那开国嫁衣。

最后的刑部侍郎陈出塞相对眼神清澈,身份加持,或许看上去还有些不怒而威的果决。

“有人密报,言失踪的国宝就在正安侯这红尘寺中,太后为皇帝暗自着急,不轻易略过一丝一毫微不足道的线索,遂派遣臣来探查一番。恕臣等冒昧失礼了。”

话毕,众人开始在红尘寺中全面搜查,一时间连雨声都噪了起来。

常拥宸察觉不对,蹙起眉头,看来,这孟老是极为看不爽自己,远比他想的还要厌恶,密信怕只是一个幌子而已。

竹匀在外头担心忧虑,灵机一动,赶忙去请皇帝。

约莫搜查一炷香时间,月色上涌,雨势渐消,来者已把红尘寺翻了个底朝天,并不意外地一无所获。

——神女嫁衣绝不可伪造,没了就是没了,想污蔑他自然也全不可能。红尘寺无人时会暗中把手,并不会出什么岔子。

“只剩寺中央这座坟冢不曾开了,老朽很是好奇……我们堂堂正安侯,究竟在寺里藏了什么魂牵梦萦的东西,如此见不得人呢?”

孟少翁眼神示意,手下人备好工具,铲子铁锹掘坟蓄势待发。

杨玉兴转身,在雨打的银杏树下毕恭毕敬:“正安侯身份金贵,请移步檐下避一避。”

没想到方才云淡风轻的正安侯,一听要挖坟,当即情绪激烈就起来,喝止道:

“本侯让你们动了吗!今日我看谁——”

“正安侯,你也知道皇上为国宝失踪昼夜难安,辗转反侧,皇上信任你,让你没尘宫暗中调查,可你也要我们内部臣子信任才是。如果你问心无愧,开掘这座可疑坟墓,那有何不可呢?”

孟少翁令下,手下人毫不留情去开坟。

刑部的人上前按住正安侯,力量不及,常拥宸在雨中慢慢淋湿淋透了。

“休得无礼!拿开你们的手!你们对死去的亡魂可有一分敬意吗?”

雨水顺着发丝与额头淌下,正安侯那张清绝冷艳的脸阴沉万分,然而被一群人抓着,根本挣脱不得。

“这盒子开锁纹路奇异,想必只有正安侯的玉佩可解,老臣斗胆,借来一用。”

坟茔中安置一锦盒,孟少翁毫不客气地夺来正安侯腰上的玉佩。

在纹路对上的一刹那,竹匀情绪激动冲来护住他家小侯爷,而外边则响起小黄门的声音:

“陛下驾到——”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