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林永康什么都听不着,他脑海里渐渐地浮现出一个被他刻意压制多年的影子,由模糊到清晰,一个身穿翡色缎面旗袍的精致女子朝他走来,她挽着后髻,前额是规整的波浪纹,殷殷的地红唇一张一合,她莞尔笑,朝他唤:“永康哥哥。”

林永康的嘴里喃喃:“暖——暖?”

那声儿,是从咽喉深处掐着发出来了,很涩,好像很久很久没叫过这个人名。

这时,栅栏外响起了骚动,杂音一波接着一波,是阿森哥。

他的身后跟着一群村民。

阿森哥焦急地冲着他们跑来,甚至是赤着脚的,连草鞋都没穿。顿珠紧张,阿森哥年纪与她相仿,平时是很稳重的,若不是天大的事,怎么会慌成这样,就这么眨眼功夫,阿森哥就站到她面前,问:“依朵白天是不是见过一个女人。”

顿珠绷着身子,点头。

阿森哥将视线下移,问依朵:“你跟她说什么了?”

依朵现在对这个女人特别抗拒,她大吼:“是她先跟我说话的!”

“我的意思是,那女人都说了什么。”阿森哥蹲身解释道。他耐着性子摸了摸依朵脑袋,“阿朵乖,告诉阿森哥好不好?”没办法,发现那个女人的时候,古德大叔上前说他家孩子今天回家说过遇到个女人,但是她说的话他们听不懂,穿的也跟他们不一样,她说的话只有依朵能听得懂。不然,他不也不会来找依朵的。可眼下,阿朵好像很抗拒这个事情,阿森很不解,再抬头看顿珠的神色,又看树下林先生的神色,他们都怎么了?不仅他一人嗅到了不对劲,身后跟来的村民也觉着气氛不对,纷纷捂住嘴,嘁喳起来。

阿森根本不知道接下去问什么,依朵看起来很排斥那个女人。他有些焦头烂额,这时,树下的人终于开口说话了。林永康涩着嗓音:“你们找她干什么?”

“是这样的。”阿森说,“不久前,我和贡西河边洗澡,发现一具漂浮的女尸。”

“什——什么?”林永康终于回神,他迫切地想离开那颗树下,他使劲扳转自己的双腿,用力地,起劲儿地,往地上挪,往前面扳,他慌作一团,扑腾一声,瘫软再地,姿势很怪异,像拼凑的树枝。他并没有因为放弃,还要往前爬,阿森连忙上前搀扶:“林先生,你这是干什么。”

身后的村民也跟着吓一跳,纷纷上前。

林永康反抓住他的手,很坚定的说:“带我去。”一种不可动摇的口吻。

阿森被林永康吓到了,他点头说好。转过身子蹲下:“我背你去。”

林永康上了阿森的背,村民自觉让出一条道。

谁人不被林永康那双赤色的眸仁惊的敛手屏足?直到他们走远,村民才敢议论纷纷,更有些村民直接跟了上去。

阿森用最快的速度跑到河边,他看的出,林永康很急。村里的人都很尊敬林永康,毕竟是有学问的人。阿森卯了十层力气,猛劲儿地往前跑,穿过前方的层层芦苇丛,便到了那女尸的地方。他们用衣服盖住了她,现在,她就静静地躺在河边儿,贡西在看着。

阿森回头说:“林先生,护一下头,芦苇刮脸。”

阿森没有听到回答,周围只有娑娑沙沙地芦苇晃荡声。

许是听到他们的脚步音,贡西一直垫脚勾头往声源处看,还别说,他有些后悔一个人守在这,虽然月明如昼,可蟾光所洒之处,是一片苍白。

“阿森,是你吗?”脚步声越来越近,贡西手里捏着快卵石,下着力的。

阿森呼哧呼哧地喊着:“是我,贡西,是我。”

贡西紧忙剥开面前比人高的芦苇,迎上去,顺着夜光,他看着阿森背后有个人;在定看,是林先生,他赶紧又往前迎了几步与阿森会面。

“林先生怎么来了?”贡西好奇。

阿森依然疾速地往前跑着:“先别问,快走。”整的贡西也手忙脚乱地在前头剥开芦苇丛开路。

终于到了河边,林永康顺着贡西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具平躺的女人。他看不到她的容颜,却能看着下身的翡绿色旗袍。斜拂的群裾攀着栩栩欲活的藤开花。是红色的花。

“永康哥哥,这件旗袍好看吗?”

“好看,暖暖穿什么都好看。”

“才不是,我这件有什么特别?”

“嗯,是我喜欢的翡绿。”

“还有呢?”

“还有吗?”

“哼!还有我群裾上的攀藤花啊,是我特意定做的。翡绿是苍山之色,我最爱的玫瑰化藤,我们永远相伴相生。”

所有的一切,宛然在目。这小姑娘,怎么突然趟地上了。林永康不解,他说:“把我放过去,我要挨着她。”

阿森和贡西对视,谁也不敢问缘由。

阿森在女尸旁蹲下,贡西架住林永康的咯吱窝,下力将他放到地上,不,是女尸旁边。林永康的手哆哆嗦嗦的,看的出,他想揭开挡住女尸面容的衣服。

上手,回手,上手,又回手,来来回回好几次,他都没敢揭开。

贡西是真不明白,他想问,可阿森一直使眼色叫他闭嘴。现在林先生好像想揭开盖在女尸身上的衣服,衣服是他的上衣,那女尸他看过,像睡着似得,刚死不久,皮肤都没泡发,长得很美,是外地人,不知为何跑这么老远来寻死。贡西实在等的不耐烦,直接上前一步迈进,趁大家都没发应过来之际,女尸的容颜唰地一下曝露出来,蟾光迫不及待地抚上她的容颜,衬得雪白雪白的。

阿森吓着了,直接将贡西拉开,瞪眼,用力的压着气音:“你干什么!”

“我还想问你们干什么呢。”贡西无语极了,一个个的打什么哑谜。

“不该你现在问的你别问,能不能有点眼力见。”阿森气的真想把贡西的脑袋摁地上,埋住,大力的!

正两人较劲儿的时候,一声震耳的悲鸣贯彻整个苍山洱海——

“啊————”

怆地呼天的哀恸,阿森甚至觉着面前的苍山都摇了摇。贡西也吓着了,林先生正搂着女尸哭的椎心泣血,悲号之音直戳灵魂,他后悔手快了。

林永康敞开大嘴,下颌抖颤,一下一下的,就是合不拢。他的红眸像洱海深处爬出来的厉鬼,是恨,是悔,是不甘,又好像统统不是。

他不停地抚摸着舒窈的脸,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她苍美的容颜上,他不停地擦着,嘴里喃喃:“对不起,对不起,暖暖最爱美了。”

“你怎么睡着了?”

“你怎么还是那么美?我都成老头子了。”可不是,林永康的鬓角早就泛了白。

“暖暖,你变了。”林永康委屈,他将头埋在舒窈的脖颈,大哭,“你来找我为什么不站在我面前。以前的你一定会站在我面前,质问我,这些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还有,那个孩子是谁?”

林永康委屈的像个孩子,噫噫呜呜地说:“你看,我这双腿,该怎么去找你呢?”

“暖暖,你看到了吗?你会原谅我吗?”

“——肯定会,不然,你怎么来找我了,一定是又厌我,又想我,所以才忍不住来的,是不是?”他晃着舒窈的身体,一直问,“是不是?暖暖,是不是?你回答我好不好?”

“我好想你啊。”

“天天想。”

“你是不是也——也偶尔会想我。”

“我不贪心的,只要你偷偷地能想想我就好。”

舒窈的睡容酣甜,乌睫下映着暗暗地影子,没有抖动,很安详。林永康一遍遍地吻着她的双眼,怎么都吻不够。在阿森和贡西的眼里,林永康好像疯了。

贡西这回是真知道为什么阿森叫他闭嘴了。此时,有些后怕。后面跟着来的村民早就陆陆续续地到了,无人敢吱声,大家都默站着,眼神里悲切。在蠢得人,都能从林永康的嗫嚅里了解,这女尸,是林永康的爱人。他们是相识的。她来找他了。

许是依朵跟她讲什么了?这女人没想开,自刎了。有大胆的村民这样想着。

顿珠不知村民如何想的她们,这会儿,她刚顺着人影找到大家聚集的河边。她牵着依朵,剥开芦苇丛,看到便是大家站的很整齐,而河边,林先生抱着一个女人,不,女尸。

“阿爸!” 依朵冲上去。顿珠伸手捉,没抓到。前面的阿森眼疾手快,直接拎起依朵的后襟领,提溜回来。依朵腾空挣扎着,丝毫不在意被捉,他一直冲林永康喊:“阿爸!阿爸!”

所有人的视线都迸刺着依朵,顿珠感不妙,紧忙上前跑去,把依朵从阿森手里抱了回来。依朵扔在挣扎着,冲河边叫喊:“阿爸,阿爸。”

“别喊了!他不是你阿爸!”阿森看不下去,冲依朵呵斥。依朵这性格,都是被惯出来的。大家觉着她年纪小便没了阿爸,都是顺着她来的。尤其是她的母亲顿珠,打不舍得打,骂也就是象征性大声说几句便算是骂了,久而久之,就掼出个偏执性子来。在他看来,就是这样的。

“他就是我阿爸!”依朵最听不得的就是这句话,她吼叫的声音盖过了林永康的悲切哭吟。

林永康红着眼朝依朵看去,那双红眸里,大家都看得出来,是恨意。

众人冷汗直流,倒吸凉气,顿珠一直摁住依朵,制止她上前,可依朵力气大得很,低头就往顿珠的手上狠狠叨了一口不撒嘴,疼的顿珠嗷地一声,就这么个功夫,依朵挣开了。一切发生的太突然,阿森伸手要去捉,都已经来不及,依朵已经跑到了林永康面前。她完全不惧怕那具尸体,甚至想把她从林永康的怀里剥楞走。

“阿爸,你抱这个奇怪的女人干嘛?你不要抱她,抱我。”

依朵拽着林永康的衣袖说,还想用身躯隔在两人中间,被林永康用臂肘直接挡了回去,又一撞,将依朵撞到了地上。顿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忙上前将地上的依朵扶起,冲林永康喊:“你这是干什么,她还是个孩子。”

林永康回眸,那双红色的眸子,能慑人。“我怎么了?”

“你推依朵!”

“她动了我的爱人。我捧在心尖尖上的爱人!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一丝一毫的人!”林永康声调越来越大,几乎是喊出来的,“保护她,是我刻在灵魂的符箓,你说!我凭-什-么-不能推她!”

林永康的样子把所有人又吓了一下,地上的依朵哇地一笑就哭了,她的嘴里不停地喊着:“阿爸。”

林永康对着依朵大吼:“我不是你阿爸!”

“你是,你就是!”

“你对得起你死去的阿爸吗!”林永康对着依朵喊,“你对的起直到死还惦记你的阿爸吗!我不是你阿爸,永远都不是!我不想看你,看到你,我会忍不住的想掐死你。”他又看向顿珠,同样的语气,“还有你,你们俩,从我的视线,滚。越远越好。”

“林先生!你怎么能这般说话!”顿珠生起气来,“不管怎么样,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能把气撒一个孩子身上。

“滚——!!”这个字,是林永康从喉咙深处,猛起全身的劲儿高呼出来的。吼的他的脖颈青筋凸起,眼珠快要从眼眶飞了出去,面部狰狞又凶狠,看的出,他恨,是真的恨。

顿珠还想再说,阿森看不下去了,直接回头说了句:“你走吧,不要在这惹人厌了。”

“我怎么惹人厌了?人又不是我杀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确定跟你们没关系?”阿森的眼看向哭哭唧唧的依朵。

“童言无忌!她是个孩子!”

阿森笑:“赶紧带着依朵走吧,别到时候,逼死两个人。”

贡西也帮腔:“就是,在这碍眼干什么。”

村民回眸的眼神杀的她无所适从,只能拉住依朵,退了出去。可让阿森想到的是,他无意的话,一语成谶。

当大家把视线重新焦距在林永康身上时,他依然保持着刚刚用尽全身里喊出‘滚’字的姿势,眼珠已经瞪的死死的。

只是,他不动了。

阿森吓坏了,他和贡西装着胆子走上去,发现林永康的气息弱到全无,瞳孔已经涣散了。

“林先生,”贡西尝试着叫唤。

这一幕,引得周围的村民也纷纷加入叫唤之中,只可惜,林永康始终没有回答。

苍山洱海边的芦苇荡里,群众的声音渐渐微弱直至阒静。

贡西和阿森在林永康身边呆了很久。贡西还想试图在唤几声,被阿森制止,“给他们彼此告别的时间吧。”

“可是,他还吊着一口气。”贡西说。

阿森摇摇头:“那是他的执念,他还有未说完的话。”又哽咽着补一句,“林先生,已经死了。”他看向前方,鼻子里酸酸的,嘴角扬着笑,他好像知道林先生想要听什么,于是,阿森特意提高了声量,对贡西说:“待林先生告别完,我们将他们俩埋到一起。就在这。苍山洱海下。”

很神奇,阿森说完,林永康的手,啪嗒一下,垂了下去,坠落地面,接着,头也垂了下去。

这一幕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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