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白玉京》番外三 · 鸣蜩

江南的夏日,溽热而多雨。院子里的那株老梅早已枝叶繁茂,投下大片浓荫,成了难得的清凉所在。

傅慈在廊下支了张竹榻,让秋商能在上面小憩。他自己则坐在一旁的小凳上,修补着一件秋商的旧衫。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蝉声嘶鸣,更衬得小院静谧。

忽然,一只色彩斑斓、不知名的鸟儿误打误撞地飞进了院子,在低矮的枝桠间惊慌地扑腾,撞落了几片树叶。

傅慈眼疾手快,放下手中的活计,几乎是本能地,抄起手边一个闲置的竹筛,迅捷而精准地一罩——竟真将那小家伙扣在了下面。

鸟儿在竹筛下惊慌地扑棱着翅膀,发出细弱的啾鸣。

傅慈正想着是放了还是如何,却听见竹榻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讶异的低呼:

“哇…”

声音很轻,混在蝉鸣里几乎听不真切。

但傅慈听到了。

他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一般,猛地转过头,看向秋商。

秋商不知何时已经坐起了身,微微探着身子,目光正落在那只被扣住的鸟儿身上。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夸张的表情,但那双总是蒙着淡雾的眼睛里,却清晰地映着一点……好奇的、鲜活的光亮。

像沉寂了千年的古潭,终于被一颗石子,激起了生动的涟漪。

傅慈的心,像是被那声软软的、带着气音的“哇”轻轻挠了一下,又酸又软,几乎要化开。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掀开竹筛一角,伸手进去,轻柔而坚定地握住了那只不停挣扎的小鸟。然后,他走到秋商面前,将那只温热、颤抖着的小生命,递了过去。

“少爷,您看。”

秋商迟疑了一下,缓缓伸出他那只依旧没什么血色的、修长的手。他没有去抓,只是用指尖,极轻、极轻地,碰了碰鸟儿背上光滑的羽毛。

那鸟儿似乎感知到没有恶意,渐渐停止了挣扎,黑豆似的眼睛警惕地转动着。

指尖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带着生命的搏动。

秋商的指尖停顿在那里,久久没有收回。

傅慈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眼底那抹许久未见的、纯粹的光亮,一个念头瞬间形成。

他没有放开那只鸟。

他找来了细软的竹篾和半旧的纱网,凭着记忆里北平公子哥儿们提笼架鸟的印象,花费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功夫,笨拙却仔细地,编成了一个简陋却结实的小鸟笼。

他将那只鸟儿放了进去,又细心地在里面放了清水和小米粒。

当他把这只小小的、叽叽喳喳的鸟笼挂在秋商廊前的屋檐下时,秋商的目光,便常常被那抹跳动的、鲜活的色彩所吸引。

从那天起,逗弄这只偶然得来的鸟儿,成了秋商每日的功课。

他会在清晨醒来时,先侧耳听听笼中的鸣叫;会在喂药后,用指尖拈一点小米,耐心地等那鸟儿来啄食;会在午后困倦时,看着鸟儿在横杆上跳跃梳理羽毛,一看就是半晌。

他依旧很少说话。

但傅慈能看到,当鸟儿清脆鸣叫时,少爷的嘴角会微微上扬。当鸟儿笨拙地啄食他指尖的米粒时,他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那不再是出于礼貌或无奈的弧度,而是发自内心的、细微的愉悦。

这只偶然闯入的、微不足道的小生命,像一把钥匙,不经意间,打开了那扇紧闭了太久的心门,放进了一缕真实的、活泼泼的生气。

蝉声依旧鼓噪。

而在这江南小院的浓荫下,一种更为动听的、生命的鸣唱,正在悄然响起。

那只被傅慈编笼养起的鸟儿,褪去了最初的惊慌,变得活泼而亲人。尤其爱在秋商喂食时,跳上他苍白的手掌。

江南夏末的阳光已不似先前毒辣,透过梅叶缝隙,温柔地洒在廊下。秋商倚在藤椅里,微微摊开掌心,上面躺着几粒金黄的小米。他的手指依旧修长,却比往日多了些力气,稳稳地托着。

那鸟儿歪着头,黑豆似的眼睛机警地转了转,然后轻巧地一跃,便落在了他的指尖。细小的爪子带来微痒的触感。它低下头,尖喙快速而精准地啄食着米粒,“笃、笃、笃”,声音清脆。

秋商静静地看着,目光专注。他甚至能感受到那小小头颅啄食时带来的、极其轻微的震动。

忽然,那鸟儿或许是为了啄食边缘一粒较远的米,用力稍猛,尖细的喙缘不经意地擦过他虎口处娇嫩的皮肤。

一丝细微却清晰的刺痛传来。

秋商几不可查地轻轻“嘶”了一声,掌心下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又立刻强迫自己放松,怕惊走了这小生灵。

一直守在旁边,目光几乎未曾离开过他的傅慈,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几乎是立刻起身,两步便跨到秋商身边,蹲下身来。他的动作有些急,带倒了脚边的小杌子也顾不上扶。

“少爷!”他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眉头紧紧拧起,目光死死锁住秋商那只被啄出一个小小红点的手。

那红点在秋商过分苍白的皮肤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傅慈想也没想,便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秋商那只手。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捧着的是价值连城却又易碎的琉璃。他的指尖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触碰到秋商微凉的皮肤,两人都微微顿了一下。

“疼不疼?”傅慈抬起头,看向秋商,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甚至还有一丝……对那不知轻重的小鸟的、轻微的埋怨。

秋商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的脸,看着他眼底那片只为他一人才会掀起的波澜,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早已被另一种汹涌的情绪覆盖。

他摇了摇头。

傅慈却不放心,依旧捧着他的手,低着头,对着那小小的红点,极轻、极轻地吹了吹气。温热的气息拂过皮肤,带来一阵微痒。

像是小时候,磕碰了哪里,嬷嬷也会这样,一边吹气,一边哄着说“吹吹就不疼了”。

幼稚,却又无比真挚。

秋商没有说话,也没有抽回手。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傅慈专注为他“疗伤”的侧影,看着他低垂的、颤抖的眼睫。

屋檐下,小鸟不明所以,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叫。

廊外,阳光静好,岁月无声。

那一点被鸟儿啄出的红痕,或许片刻便会消散。

但那份因他一丝细微痛楚而瞬间揪紧的心,那份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疼惜,却深深地、深深地,烙印在了江南这个平静的午后,也烙印在了秋商那颗逐渐回暖的心上。

他缓缓地、反手,用指尖,在傅慈因紧张而绷紧的手背上,极轻地,回碰了一下。

像一片羽毛落下。

却足以安抚所有的惊惶。

xql甜甜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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