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三个字入了霍云山的耳朵,她顿时明白今日这番际遇的缘由,赶忙抬头去看柔奴,想从她脸上找出些什么,无奈她脸上画了寻常歌姬常画的妆容,雪白的脸上,细眉如月,嘴唇被勾勒出一点点樱桃小嘴,真面目看不真切。
“公子可是嫌弃奴家人老珠黄?”柔奴瑟瑟反问。
“从前姓什么?”李慈煊问柔奴,却看了眼霍云山。
柔奴脸上的笑容少了两分,借着手中调试琴弦,飞快地打量了场中三人,说:“当时奴家年岁尚小,不记得了。”
李慈煊不再追问,反而对霍云山一指,问柔奴:“那你认得出她吗?”
柔奴扭头看向霍云山,二人目光正正碰上。
无奈霍云山此刻灰头土脸,一身半男不女的装扮,手里还夹着一筷子油汪汪的肉忘了放下,给柔奴辨认增加了很大难度。
柔奴收回目光,垂首不语,轻轻摇头。
李慈煊饶有兴致得看着二人。陆谦倒是闷头吃肉,吃得很凶,看样子饿了很久。
霍云山拿不准废王是个什么意思,不敢轻举妄动。
柔奴手中琴弦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霍云山看到手里夹着的肉,摔下筷子,一滴汤汁飞溅在她手背上,她起身的瞬间,把手背往裤腿上擦了一下,伸出手,指着废王问:“不知废王到底是何意?但请明言。”
废王一笑,说:“南宫孤寂,寻些故人相伴罢了。”
“故人?”霍云山目瞪口呆。
“南宫?”柔奴震惊,一时忘了手中动作,等回过神来,放下琵琶,跪倒说:“犯妇不知王爷驾到,罪该万死。”
“何罪之有?都是身不由己的行尸走肉罢了。”李慈煊问:“我一介废王,无甚用处,你可愿意跟随我而去?当年若非受我牵连,你也不会落得这般地步。我如今能做的不多,只愿竭尽所能寻回当年故人,稍减心中愧疚。”
柔奴仰起脸,呆呆看着废王。忽然一滴泪从眼中滑下,说:“柔,我愿意,我愿意追随您。”她的声音不似方才轻柔,急道:“请王爷将我从那教坊司快些脱身,三日后,便是我去‘转营’。求王爷救命,您让我做什么我都做,求您救命。”
霍云山看着她突然崩溃在面前,泪水冲花了妆容,像一张斑驳的面具。心中诧异,旋即想到,她身处的是多难的处境,竟面对三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这样坦白,只为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若她真是自己要找的人----霍云山闭上眼,不敢想,心痛起来,心生愧疚,自己所经所历与她相比竟是人间与地狱的差别。霍云山的脸烫起来,她想给这个姑娘一点安慰,但是却不敢伸手。
李慈煊和陆谦却并未有什么举动。只是默默地看着场中二女。
“我是谢家的女儿,我是太傅府的嫡女!”柔奴终于喊出这句话,哭倒在地:“求王爷、大人救命!”
霍云山站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
“已查清了。”铁七爷说:“那几年间获罪的犯官有数十位,但女眷,尤其是年幼女眷能入东宫的,仅有三位。前御使大夫李庸和,前镇国公杨震,前太子太傅谢广言。据礼部的人说,充入教坊司的犯妇所剩不多,按照年岁算,合适的统共有八人,李家一人,杨家四人,谢家三人。”
李慈晏看出铁七爷的小心思,把三家女眷的名字分别列在了三张纸上,杨谢那两张每个人名之间又特地隔了几个人。
“霍大夫在这张......”他将谢家这张提上来,指出:“在这个名字上停顿时间最长。”
谢朝云,建元六年充入教坊司,时年九岁,谢广言次女。
李慈晏手中薄薄的宣纸微微颤抖。
“王爷,这是谢广言家眷名单。”铁七爷递上一个小册子。
李慈晏伸手去接。
“谢广言有一妻一妾,生了三子二女。按照霍大夫的年岁,那就只有谢家长女谢玉山可以对上。”铁七爷稍停顿,继续说:“我着人打听了下,当年去谢家逮捕家眷的旧公人说,到谢家的时候,谢家女主放火烧了主宅,整个花园都烧了,乱了一阵,最后清点人数,除了谢广言的妻妾尸首认出来了,还少了长女及二个丫鬟,尸身难辨,最后均报的**身亡。”铁七爷说完,静静看着李慈晏。
“她人在哪儿?”李慈晏问,声音急促。
铁七爷略有踟躇,说:“方才有人报来,霍大夫与锦衣卫指挥使陆谦乘车同去,教坊司中谢朝云也一并失踪了。我让人追寻线索而去,暂无消息。”
李慈晏闻言,有些不敢置信,偏头看铁七爷好一会儿,慢慢思量过来,这前太子太傅之女,竟设下圈套引诱自己,可怜自己以为一片痴心,竟错付于人,被人利用,而且是一而再地利用。
李慈晏猛然把手中的纸片扔下,看着似乎与寻常一样,但铁七爷看出,他多了许多小动作,捏着拳头,呼吸也略乱,便说:“王爷,您宽心。”说罢,默默退出。
余下李慈晏一人,终于将怒火爆发出来,不然胸中那一团火要把五脏俱焚,此刻已经燎得心痛。
李慈晏再也难以忍受,踹开门,寒风夹杂的秋雨扑在他身上,轻微作响,他慢下来,一步一步趟入雨中。仰头看从天落下的零碎雨点,落在眼角,像泪,用手抹去,仅是滴无根水。
次日,铁七爷打开门,正对上李慈晏疲惫的脸,吓了他一跳,这位即便是病痛中都仪容整洁的福王殿下,竟然脸泛油光,神情倦怠,眼下有半圈黑青,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说:“她应该不知情。她若知道自己的身世,怎会找我,必然有陆谦帮忙寻找。她只有不知道内情,才会误到我这里求助,被陆谦得知。而且,既然她放着陆谦不用,反而来找我,那就是她不信任他们。”
她还是信我的。
铁七爷顿时心里像化成一汪水,这孩子是着了迷,入了魔,他年轻的心里已经有了爱的人,为了这个人,他只管磋磨自己,跟自己较劲,只为维护他的爱人。就像这静谧的一夜,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但其实有一场惊涛骇浪,痛苦挣扎,九死一生,只不过都在憋他心里,旁人都不知道他怎样苦,怎样难,怎样伤心,怎样又升起希望。
这注定是一场劫难。
李慈晏捂住胸口,低低地说:“我去找她。”
铁七爷急道:“王爷!您就撒手吧!”声音好像在李慈晏耳边炸开,想喊醒这位殿下。“今上灭了她谢家满门。这世间有些事,没法子,真没法子!”
李慈晏侧头看他,眼中的光跳跃了一下,瞬间熄灭了。
一场初雪落下,秋天便全部过完,才一开头,这个冬天就显现出了凌厉的威势。
霍云山坐在火盆边,从烧尽的灰里拨拉出两个烤焦的红薯,香气就散出来,满屋子都是诱人的甜香。
柔奴伸着脖子望着,忍不住上手,被烫得一跳。
霍云山拉过她的手指看嫩嫩的指尖上被烫红,笑道:“忍不了这么会儿。”把两个红薯从炭盆里抓出来,来回倒腾拍掉上头的灰。
柔奴靠在她身上,把下巴搁在她肩头,专心致志地看霍云山摆弄,见红薯掰开,露出红壤,一股热气带着浓厚的香甜,伸到眼前。柔奴笑着接下,边吃边说:“好吃,好香!”
霍云山一笑,自己把另外半个吃了,扭头一看,柔奴小口小口才吃了一点儿,便把另一个也弄干净,让她抓在手里暖和。
柔奴吃得像个孩子,满足又轻松,但霍云山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看见柔奴便想起陆谦对她说的话。
“你不知道转营?不过就是今上觉得这些罪臣眷属在教坊司过得不够坏,把他们送去各个军营,好让这些女人受尽凌-辱。死的人已经死了,再恨也不能怎样了,就折磨这些活着的人。”
霍云山眼眶又红了,她抓住柔奴细弱的手腕,记忆中的红痣仍在,她轻轻摩挲着,心中怜惜酸涩。她有很多话想对柔奴说,但又不好说,怕说出来,非叫她面对现实的残酷。
柔奴穿了一身普通的衣裙,青丝随意挽就,头上只插了一根碧玉的簪子,随随便便倒别有风姿。霍云山笑道:“你穿的一身白,这簪子插上倒挺好看的。”
柔奴得意地笑看霍云山一眼,说:“这是玉色,哪里是白色。”
她抱住霍云山,万分眷恋地说:“姐姐,有你在真好。你若能一直陪着我,我也不会害怕了。”
“我们不要再分开,好不好?”柔奴把脸靠在她耳边。
霍云山心软了,说:“有我在呢。”
柔奴轻轻哼了一声。
她比霍云山小了四岁,但年纪也不小了,如今这样娇嗔的口吻,霍云山是纵容的,心疼的,两人仿佛都在缅怀不堪回首的豆蔻年华里,没来得及拥有的天真烂漫。
一个下午的时光便这样打发,窗外寒风碎雪被隔在这段时光之外。
门被推开,霍云山正对着门坐,一股寒风夹雪搅起炭盆里的烟尘迎面扑来,她险些背过气去,赶紧滚到一边。
李慈煊从黑色大斗篷里亮相,霍云山真觉得他那自然风流的姿态,从黑色帽子中露出一张英俊的脸,比戏台上亮相还让人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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